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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过去一样啊。
温世佑有点怔神,双目有些许的放空。萧咏妄进京做官也有十几年了,以至于他都有些淡忘对方还在南台山的日子了。
依稀记得,那段时日,自己过得也挺愉快。
当年,他家师弟把年仅八九岁的萧咏妄领到他身边时,他因体质反噬而无法动用内力,心情正烦闷,独自盘膝打坐,也不理会周围的动静。
关勤越叫了他几声,都没得到回应,想来自家师兄是嫌自己烦,非常有自知之明地打算离开,临行前,严肃地嘱咐萧咏妄,“好好服侍掌门。若有任何疏忽,小心我宰了你。”
萧咏妄装乖地应道:“是。”
他深知这恐怕是难得的机会。过去,他就有听说过南台派的名头,这是比他们恭闲山庄更加强盛的名门大派,更是从自己父亲口中听说过剑圣的名号。
尤记得,父亲当时自傲地提及自己曾与剑圣一战,语气不乏对其的推崇与敬仰,又叮嘱他要好好习武,争取未来能与剑圣这样的前辈切磋。
他知道先天境的高手能够永葆容颜,但他以为剑道修到极致的剑圣大抵会是个虎背狼腰,煞气凛凛的大胡子中年男子,却没想到对方竟是长得这般漂亮,如画般的眉眼间满是清冽与冷淡。
光看外表,定是看不出来眼前这位是个剑修,他倒像是个不屑于世间荣华富贵的山间隐士,芒寒色正。
他悄悄地打量温世佑,大概过了有半个时辰,后者终于是动了。
温世佑察觉到这孩子无意间散发的真气貌似真的对自己有效果,是以,他朝萧咏妄招了一下手,示意对方靠近些。
萧咏妄谨慎地慢慢膝行上前,一边试探般地开口道:“温前辈您好,我叫萧咏妄。关前辈要我来照顾您的起居。”
温世佑是个脸盲,需要很久才能记住别人的脸,第一眼,他就只记得萧咏妄那双黑黝黝的眼睛。它们很亮,深处仿佛蕴含两团能够焚烧世界的熊熊烈火。
是个不安分的家伙,很有野心。
他在心中默默地下了评价,不过也没太往心里去。因为他不认为自己会和这样的家伙有什么深入的交集。
他重新闭上了眼睛,细致地感受对方身上的纯阳之气。它竟是神奇般地压制了他体内的寒气。
不知不觉到了晚上,他六处堵塞的经脉通了两处。真气回归丹田,他睁开了眼,见萧咏妄仍乖乖地跪坐在他身前,半点也不曾挪动身子。
温世佑是清楚的,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活蹦乱跳,坐不住,更别提像现在这样,他半点指示也没给呢?区区八九岁,就这般稳重,且擅于隐忍。
这家伙很危险,未来恐怕不简单。
温世佑思忖了片刻,而后柜子凭空被打开了,两柄剑被摄入了他的手中。他将其中一柄轻些的扔给了萧咏妄。
萧咏妄双手接住了,还运了些内力,才将它拿稳,他愣道:“前辈您这是?”
温世佑看都没有看他,提剑径直走出了门。
萧咏妄连忙跟上,看他在院内的空地之中站定,这才领会了过来,“您是要我与您切磋吗?”
温世佑一颔首,抬起了下巴,轻微地一点,示意他先来。
萧咏妄从三岁开始习武,年纪虽最小,但他的天赋却比他的兄姊都要高。家破人亡,隐姓埋名地流浪这一年来,他也没有荒废自己的武功。
只是,他还是头一次拿这么重的剑。
他深吸了一口气,心想这大抵是剑圣对他的考效,若是自己表现得好,没准就能留下来了。
他咬紧了牙关,绞尽脑汁地回想自己父亲曾经的教诲,进攻前应是先观察对手,寻求破绽。
奈何,温世佑就闲闲地握剑站着,没有丝毫防守的动作,浑身是破绽。
萧咏妄哪里敢小觑他?反复衡量过后,他先是稳住了下盘,平刺了一剑。这一剑是试探,他已做好了准备,若是被击开,他也会立即防守。
哪知,竟是刺了个空。温世佑也不按照套路走,闪身到了他的身后,剑鞘毫不留情地击打到了他的背部。
这力道不可谓不大,萧咏妄下盘稳固也没有任何作用。他狼狈地摔倒在了地上,裤子被磨破了,膝盖上出现了一道血肉模糊的伤。
腿上,背上都是火辣辣的疼,萧咏妄却没有半点迟疑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神色坚毅,“对不起,前辈。是我疏忽了。我们再来吧。”
这一切,温世佑都看在眼里。接下来,他主动出剑。
他有意让萧咏妄接上了他的几招,基本上摸清了对方的路数,而后提前洞察了对方的运剑轨迹,正好将他的剑挑落在了地。
萧咏妄眼疾手快,在剑即将落地时,又将它给抓住了。然而,由于剑太重,加之他又是下意识地单手拿剑,猝不及防之下,竟是将手臂的韧带给扯伤了。
他换用左手主要承担剑的重量,仰头道:“前辈,我们再来吧。”
由于疼痛,他的身体在颤抖,在摇
摇欲坠,然而,他眼中的火焰却没有熄灭一星点,反而越烧越旺。
温世佑从里面看出了不甘,不屈,乃至是渴望——渴望变得强大,渴望掌握力量与权力。
他挪开了目光,转身回了房间。
萧咏妄有些茫然,连忙追他,“前辈……”
犀利的剑气袭来,萧咏妄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就看到自己脚尖前的地面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线。
他能够领会出,这是不要他继续跟随的意思。他就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温世佑进了屋,也不知这是认可了他,还是没有认可——多半是后者吧?毕竟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今天发挥得实在差劲。主要是被压得太厉害,以至于他根本没来得及使出自己最擅长的剑法。
怎么办?要求温前辈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吗?但是……对方似乎不喜欢吵闹。
他紧张地思考着,等来了关勤越。
关勤越是接到了自家师兄的摇铃。有一个地下管道从温世佑的房间连到了他的院子,每当温世佑有什么事找他时,就会往管道里发出一道气劲,使得另一头的铃铛响起来。
瞧萧咏妄如丧考妣地狼狈站立,关勤越问道:“这是什么情况?掌门找你试剑了?”
萧咏妄点头,恳求道:“求关前辈为我说说情,让温前辈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下次一定……”
关勤越拍了拍他的肩,“以掌门的实力,无论你拿出一成的功夫,还是十成的功夫,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你还是先去清洗一下伤口,等我待会儿领你去上药。”
说罢,他赶忙进了门。
温世佑正坐在书桌后,纸笔整齐地放置在他面前,显然是等他来和他交谈。
“师兄,那小子干什么了?”
温世佑在纸上简练地写:“把他送走。”
“为什么?”关勤越大吃一惊,“可是他品行不端?”
温世佑微微摇了摇头,又落笔写:“他非我道中人。将来或给南台带来不可估量的麻烦与危机。”
关勤越是温世佑忠实的崇拜者,自是相信他的判断,只是……
“他是纯阳之体,应该会对师兄的身体有所帮助吧?”
温世佑仍是写道:“送走。”
“那好吧。”
温世佑看着关勤越走出了门,听他在外面同萧咏妄解释,稍稍地后仰,阖了眸,休养心神。
忽然,他听到外面传来了孩子稚嫩的大喊声,“温前辈,我发誓未来定不会有负于南台。您若收留我,便是对我有恩,我决计不会干出忘恩负义的事情!”此言伴随着一道闷闷的“咚”声。
温世佑踱步,走到了窗边,见萧咏妄不顾膝上的伤,以及关勤越的劝,执拗地跪在地上。
他的心中尚且是比较冷漠的。口头上的话,谁不会说啊?
“当然,若是您若是今日将我送走,我也不会怨恨,因为本就是我实力太差。不过……”萧咏妄的声音越大了几分,“有一套剑法,我想要请您一定要看。这是我父亲曾经与您切磋后悟出来的。他一直想要再与您比试,只可惜……现在再也没有机会了。好在,他把这套剑法传授给了我。”
说罢,他艰难地爬起了身,拿起了那把对于他来说过于沉重的大剑,然后挥舞了起来。
尽管他因为伤势,而动作缓慢,脚步趔趄,但他还是尽力在还原那套繁复的剑法。
温世佑不禁看得入了神,稍稍地往前走了一步。
演练到了一半,萧咏妄忽然停了下来,将手上的剑插入了地上。他低着头,极力地抿着嘴唇,像是在隐忍什么。
“你怎么了?伤太疼了?”
萧咏妄使劲地摇了摇头,嗓音沙哑道:“不是。我只是想到了我的父亲,他……若是他知道,我将这套剑法给了温前辈看,他一定会很开心。”
温世佑想起,自家师弟貌似说过,这小孩是个在外流浪的孤儿。
他这辈子切磋过的人实在太多,他也懒得去管这小孩的父亲究竟是谁——就算问了,他恐怕也记不得。
不过,这小孩此时的动情让他尤为在意。
之前的相处,他发现这小孩对自己就非常狠,也不在乎身上受了怎样重的伤,就一条心追求目标——萧咏妄原本可以任由剑落地,但是在他看来,这样会让温世佑心中对他的印象降低,所以他宁可冒着自己手臂受伤的代价,也要拿住剑,而且没有半点迟疑。
在温世佑看来,这种人是十分危险的。
因为对自己狠,就意味着他可能会对别人更狠,只要能达成自己的目的。如今,这孩子的表现,倒让他觉得对方是个正常人了。
有情感,有共情能力,意味着对方不至于做出过于泯灭道德的事情。温世佑忽然觉得今日把萧咏妄驱逐走,没准对方真会发展成自己想的那样。现在好好引导,大概未必。
不如,还是给他一次机会吧。
温世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敲了敲窗台,引得关勤越回过了头。
他打了个手势,示意对方进来。
“师兄?”
温世佑在纸上写道:“便让他在我身旁伺候吧。”
“咦?师兄,你居然回心转意了!”不得不说,关勤越松了一口气,“但愿他的纯阳之体对你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