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午时已到,行刑!”
炙热的烈阳高照,三名蓬头垢面的男子跪在地上,刽子手举起了他们沉重的大刀,台下人头攒动,议论纷纷。
“没想到书香世家的王家竟也干出贪墨的事。他们开设那么多免费的学堂,我还当他们和那些贪官污吏不同。”
“自从萧大人当上了丞相,好像有不少官员都下马了。”
“哎,我还是宁愿相信他们是清白的,也不愿意相信那么好的王大人居然……”
即将迎来生命终结的犯人仰起了头,通红的虎目含着泪光,阳光照得他双目刺痛,他也像是没有察觉似的,凄厉地嘶吼道:“陛下您糊涂啊!竟宁愿相信萧咏妄那等奸佞之徒,也不愿相信吾等老臣!贼子误国,大周将亡呐!”
一道寒光闪过,鲜血迸溅而出,失去了支撑的头颅掉落在了地上,他的眼睛和嘴唇还在动,只是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处斩官拍案而起,扬声道:“有陛下和丞相大人在,我大周将是千古江山!贼子临死前竟还要诅咒生他养他的地方,当真是忘恩负义,用心险恶!”
台下起了义愤填膺的呼应声。
谁人不知当朝丞相大人萧咏妄师承名门,文韬武略无一不精通,曾率兵打退了邻国的侵略,也时常会亲自去赈灾,散尽家财救济灾民。在场就不乏受过丞相大人恩惠的人,他们都对他甚是感激,自听不得旁人说他的半点坏话。
“大人,处斩已完毕。”不远处的马车旁,侍卫压低了声音,对车厢说道。
背靠车壁闭目养神的萧咏妄睁开了眼睛,他掀开了帘窗,视线冷淡地扫过了民众以及台上的残尸,轻蔑地嗤笑了一声,然后放下了窗子,重新坐好,“去皇宫吧。”
进京为官七年,叫他褪去了少年的朝气与一腔孤勇,此时的他为了争名夺利,用尽了各种阴损的手段,铲除所有挡他路的人,手上沾满了数不胜数的鲜血,已是变得面目全非。
他的手指微动,在袖中摩挲着一玉质珠串——这是他在下山前,他师尊赠予给他保平安的物件。
每当他满心戾气,险些被钱权蒙蔽了大脑时,他都用这个提醒自己,勿忘初心。
身居高位,一言一行都会影响无数人的命运,这种掌握一切的感受委实美妙,让他欲罢不能。他亦发现自己的野心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大得多,分明已经登上了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丞相之位,他心中仍是不满足于有人压他一头。
每每这时,他就会打开封闭的内心,放纵自己去思念远在南台山的师尊。
与师尊在一起,在他看来是唯一一个比掌握权力要更美好的事情了。
他的师尊,是他光想一想,就会心尖尖颤抖的存在。对方最近传来的信件更是被他反复阅读了一遍又一遍,甚至能够一字不落地背下来了。
临到写回信时,他又踌躇了,写了十几个版本,都没有满意,最后想要把一些话留到两人当面说,只能将一肚子的话憋了回去,简单地写了短短两面纸。
他一般是不敢去想师尊的,否则他在做谋划前,都会忍不住去想“若是师尊知道了”,由此联想到温世佑可能会有的反应,因此便没法放手做出阴狠的事情来。
“师尊”亦是一个巍峨的道德高山沉沉地压住了他,他没法容忍师尊对他的印象变差,哪怕一分半毫。
快了。
他阖上了眼,加快了摩挲的速度。
皇帝马上死了,届时,这些旧账都会被归为“前朝旧事”,而他则将坐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无人再敢说他的不是。

“……命丞相萧咏妄为摄政王,辅佐幼帝……”
年仅八岁的幼帝裹着对于他来说过于宽大的帝袍,拘谨地坐在龙椅上,下面是文武百官,他们表面在朝拜于他,实则看的是坐在他前面的那个着蟒袍的高大男人。
那个男人转过了头,对他道:“陛下,你这时候应该说‘平身’。”
视线短暂地触了一下摄政王犀利的冰冷双眸,幼帝就慌张局促地移开了,浑身肌肉绷紧,结结巴巴地道:“平,平身。”
他的声音太小了,几近蚊蝇。
萧咏妄不耐地啧了一声,“你应该声音大一些。”
他的模样过于凶厉,又满脸有不屑于伪装的憎恶和不耐烦,此言一出,便叫幼帝无论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了。
幼帝又不禁想起身边的小太监说,摄政王狼子野心,可能会杀了他,自己当皇帝。于是,心中越发恐惧,泪水止不住地从眼眶之中奔涌而出,竟是嚎啕大哭了起来。
萧咏妄太阳穴的青筋跳了跳,叫来了太监带走了幼帝去安抚,自己则是对百官道:“都起来吧。”
总管太监放声道:“有事奏禀,无事退朝。”
龙椅空悬,萧咏妄独自坐在象征至高无上的高台上,底下文武百官对他俯首称臣,无一敢提出异议,这架势宛若他才是一国之君。
萧咏妄非常心烦。
原本他以为在那老皇帝死之前,会将最后一本秘籍的下落告诉他。分明老皇帝心底已经认定他是他的儿子了,对他比对李贞璟这个太子还要宠爱。哪知,没有。
他已经破译了母亲临死前的口诀,找到了两本并将它们都送给了自家师尊。三本秘籍只剩了被皇家抢走的那本,偏生那本还是第一本,缺少了它,后两本根本无用。
虽说这些年,师尊的身体都没有大碍,但据说越往后,死劫会来得越凶猛。
掌握最重要线索的人已经死了,那本秘籍真的能找到吗?

39
物是人非。
事实上,现在的温世佑有时看自家徒弟,都会有一种陌生感。
他印象中的萧咏妄应是那个飒爽的江湖少侠,眼瞳之中有难以磨灭的光芒,而如今,眼中的光芒仍在,却变为了一种精明的算计,眉宇间的正气也变成了一种刻骨的凉薄与不容他人置疑的霸道,造成了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这便叫温世佑不禁想起了当年他起先拒绝受萧咏妄为徒的原因——他觉得萧咏妄会是个为达利益不择手段的无情无义之辈。
然而,萧咏妄在他面前与之前没什么两样,依旧细心体贴,依旧温和耐心。因此,他下意识地认为是自己想多了。
他会相信曾老先生的告状,亲自出山,来到京城,探查萧咏妄的作风问题,也是因为曾老先生的话恰好戳中了他心底一直以来的隐忧。
还好,事实证明,他的徒弟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没有让他失望。
而他自恃看人准,却接连在萧咏妄身上栽了跟头。一来是萧咏妄并不如他此前认为的那样无情无义,二来是他原本觉得萧咏妄是很喜欢在京中做官,享受权力的,结果对方现在同他说,想要辞去朝廷官职,与他一起过以前的生活。这再度推翻了他的判断。
他不介意像以前那样与自家徒弟在一起,但他还是有些疑惑。
他轻轻地动了下身子,萧咏妄立马乖乖地松开了他。
温世佑稍稍做了几个手势,是在问他在京城不开心吗。
“权倾天下固然好,但徒儿发现自己要的其实很简单。”萧咏妄目光深邃地凝视了温世佑半晌,忽然又改口道,“或许也不简单。”
温世佑不明所以地微微歪了一下头。
萧咏妄牵起了他的手,往回去的方向走,长叹道:“师尊什么时候能看看修炼之外的事物就好了。”
温世佑越发不明白,修炼以外还有什么东西值得看呢?
忽然,他灵光一现,停驻了脚步。
“师尊?”萧咏妄微讶地回过了头。
温世佑想到了,自己年轻时候是喜欢行侠仗义的。自家徒弟当年似乎也说过,要让他毫无顾虑地行走江湖这种话。
现在,以萧咏妄在朝廷的地位,已经实现这一点了。
虽说他现在暂时只想继续闭门练武,但必要让徒弟知道他领了他的心意。是以,他一笔一划地在萧咏妄手心写下了“未来会外出游历”几个字。
萧咏妄先是没理解过来他的思路,过了片刻,他才回过味来自家师尊想到哪里去了。
他叹了一声,“师尊呀……”
尽管,他现在非常想要强吻了自家师尊,并刨明自己的心意,但是,他不愿冒犯对方,更不愿吓到对方。
——他会表白,可现在绝不是时候。
最后,他只克制地执起了温世佑的手,低下了头,虔诚地在他的掌心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再抬头,见温世佑满脸茫然,他无奈又宠溺地弯唇笑了笑,“我们回去吧,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