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林家的书卷气是连傅莺这样的人都能受到浸淫的，然而它却影响不了苏衡分毫。
只要林翳在家，时常书不离手，苏衡来了几天了，林宅上下似乎也接受了当下这局面。
自然，傅莺还是不肯见他的。
这日清早林竹与苏衡一同下楼，林翳已经穿整衣裳坐在餐台上看报纸了。
“爸。”
“林叔叔，早。”
林翳翻报纸的动作定了定，遮住他脸的报纸随即折了起来，他戴着一副银色窄框的眼镜，眼光躲避开两个孩子望向他的视线。
“早。”林翳把报纸拿给走上来的佣人，在他左手边还放着一本书，佣人送茶水上桌，轻手将书拿远了些。
林竹和苏衡一前一后坐入餐台朝东面的两个座位上。
苏衡坐下后，就手将林翳看得那本书拿了起来。
“鲁公女篇，叔叔在读聊斋啊。”
“啊，是。”林翳默声喝起粥来。
林竹给苏衡夹了一块藕盒。
苏衡拿着那书略端片刻，安静道：“罪孽深重，死无归所——”
林翳舀起来的汤匙忽而停顿住。
“故事我都忘得差不多了，但是这句词我好像还记得。”
“这是我爸收的旧本，一共四册，我爸宝贝的不得了。”林竹笑着说。
只喝了两口粥，林翳便把碗给放下了。
苏衡把那册古本又好好放回到林翳手边。
林翳的表情不太自然，他的瞳孔颜色极深，暗淡下来时都盖不掉那一点星亮，那对眼睛很妙，是非常好看的杏核眼，如今虽上了年纪，但依旧不难瞧出年轻时候的风采。
林竹的相貌像他，也像傅莺，脾气性格则融合了两人的大部分优点。
这点让苏衡很是羡慕。
因为他除了这身皮囊，从父母那继承的就只有低微和卑劣。
“你妈今天应该回来，你们白天有什么安排。”林翳问。
“我和人约好去看办公楼，他回去拿点东西。”
“我可能要晚一点了，”苏衡的声音轻却不微：“我想去看看我妈。”
“不等我一块儿去了吗？”
“你这么忙，下次吧，我定了花想给她送过去。”
林竹静色颔首，转头看向沉默的父亲，“有什么别的事吗爸？”
“哦，没有，就是问问你们安排，你妈既然回来，晚上就回来吃饭吧。”
“好。”林竹应道。
苏衡也笑着应声：“好的，林叔叔。”
吃过早餐两个孩子都出门去了，等人走了林翳脚程很慢地回了房间，关上门翻箱倒柜找出一条旧得已经看不出本色的银坠子，颤巍巍地攥在手里，坐在了换衣凳上。
坠子里原本是放着一张合照的，可因为忌惮傅莺他扔掉了。
原以为是这一辈子都不必再提起的债，他却怎么都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找上他。
有人的地方就有阶级，这是无论人类和社会进步到何种程度都避免不了的弊端，生者如是，死者亦如是。
苏衡母亲的埋骨之地原在市区以外甚为偏僻的一处公墓岗，苏衡工作后用积蓄将母亲挪出来，又用了一些关系将她移葬进现在的安魂所——国立沧海园，与众多名流之魂为邻。
以他当时的能力能买得起这里三等墓园的安葬位已属不易，他妈妈的出身不好，生前从事的工作也不好，迁坟时兜兜转转，差一点就进不来了。
苏衡捧着花立在苏丛歆的墓碑前，碑上刻有慈母二字，其他什么都没刻，名字都没有。
因为这里面安葬的只是一具残缺的尸身火化后的一捧骨灰。
沧海园的墓地管理人那时以‘死无全尸’为由，不愿接收这笔没什么来头的下等生意，苏衡巧立名目既给钱也退了一步，最后用不刻名的代价给母亲换来一块可以安睡的风水之地。
“妈。”苏衡蹲下来，一片片捡去落在墓碑上的枯黄树叶，他把白玫瑰献上去，静默在母亲坟前孤守。
约莫过了一阵，日光斜去，阴云蔽日。
苏衡站起身，手放在母亲墓碑上抚了片刻，随后便反身离开了。
离返回林宅的时间尚早，他在长安道上慢慢地走。
沧海园里有湖，有山，还有一处仿古建造的祭祀台。
他在走出三等墓园后继续朝外而去，周遭静谧阴晦，人影鲜少，今天不是周末，也不是什么祭拜的日子。
他在向前走过，矗立着大型石器石台的小坡上有零星几个人。
他被站在石台后给公祭台献花的人引去了目光。
一个不由得不让他多想的念头闪过脑中……
（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