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役的通报来得匆匆。
宰父乐正坐在游乐厅和几个姐妹嬉闹,她不比旁的修士一心大道,不思俗物,凡人中的皇族派头,她也爱摆,府邸占了山头的二分之一,光是庭院就有好长一段路,若有来客,禁制是感应不到的,须得仆役一层一层专行来报。
此时听得层云峰的珑迟弟子来访,她并不着急请入,有女修好奇:“是那个青龙混血么?我还未曾见过呢。”
“是他。”宰父乐的口吻极为随意,女修们知道她同这位弟子有过一段过往,便要她讲。
宰父乐却觉得无甚好讲的:“青龙虽为尊者,他却不过是个母不详的混血罢了,年岁小些的时候倒还可人,可他入了元婴,越发爱冷着脸,棺材板似的,我早不爱叫他来了。”
但说起双修,宰父乐是颇有些回味的,今日他来访,再续前缘也未尝不可,几个女修一听,顿时闹作一团,笑闹够了,宰父乐才叫人迎珑迟进来。门前便有身形修长的弟子牵着一个小童踱入,她歪坐着笑:“真是大忙人驾临,怎么有空来我这处?”
她说着话,双眼却只去注意那小童。
蓝发蓝瞳,梳着双髻,宰父乐打量一遍,看那张脸越发熟悉。待珑迟张口告罪两句,轻推了小童一把,宰父乐的视线回转几圈,登时睁大了眼。
嗬!原当是这弟子忙于门派的闲杂公务,却不想还偷了空生了个孩子!
另几个女修也看出了端倪,调笑小弟子倒是风流不露相,竟不知同哪位女修有了子嗣。
珑迟开口时极轻地嗤了一声,对着坐于主位的宰父乐口吻歉疚:“珑迟有过,宰父长老交予我照料的那株花未曾再开,反化形成人,便是此子。”
宰父乐讶然不已:“这是我要你养的那株花?”
几年过去,她稍加思索才忆起前因,想起自己确实从门中要了一株凡间贵花来赏,灌了几日灵露便不耐,那时她正与珑迟浓情假意,索性将花托给珑迟照管,渐渐便忘之脑后了。
她又打量一遍小童,看小东西的一双蓝眼滴溜溜地转,看看屋内摆设又看看人,等和她对上眼,便弯着眸子一笑,像是极为亲她的模样。宰父乐心头有些软,招了小童过去,看她毫不畏缩,哒哒跑来,蹲靠在宰父乐腿边,宰父乐不客气地伸出手,狠狠揉捏了把小精怪的脸。
“真是稀罕。”她笑,女修几个也凑近过来要玩,屋内又响起一片笑语,间或夹杂了几声清凌童音。宰父乐揉捏过了瘾,才朝垂下眼睫的弟子望去,脸上笑意犹存:“不过,这小花精怎么同你生了一张脸?”
珑迟仍垂眼,只说不知。
宰父乐不无遗憾:“早知便由我养着了,说不准也能养出一个与我同貌的小精怪呢!真是亏。”
她又想起养花的那几日,问他:“我恍惚记得当初还爱同小精怪讲话呢,听闻如此可看到不同花色……嘱托给你时,也叫你照做。莫非是你念得多?”
珑迟一顿,朝被女修们把玩的小花精瞥去一眼,才道:“许是如此。”
宰父乐看他几眼,不大高兴他这副冷然模样,想他刚入门时分明还青嫩着,时常也带笑,待他金丹寻靠上来,入了她的帐,偶尔也会问些发傻的话,一如“仙人也会孤寂么”的喃语,叫她发笑。
她那时怎么答的?好似未答,只是勾着他又躺下。他元婴后却像是修了无情道,越发像块石头般冷硬,宰父乐最是贪人间烟火,便是珑迟来访时会对她软下情态,也让她厌烦。
于是珑迟再次告罪,问询宰父长老如何处置小花精时,她怪笑了一声:“化出了个小精怪,哪里还能要呢。”
却接着又道:“小东西也惹人疼,我便先收着。”
她挥手,珑迟会意告辞,没再看小花精一眼。小花精不觉伸出了手,被一个女修握住,又是一阵揉捏逗趣,发觉小花精爱喝灵露,便开了瓶喂她,小花精登时忘了离去的珑迟,只觉得呆在这处真是快活极了!
只不过快活不了多久,她便昏昏沉沉,头脑发胀。女修几个还在笑:“想不到珑迟弟子那相貌,长在女体上也好看极了,还有几分嫉妒呢。”
也有女修道:“一株凡花也能开智化形,倒是她的造化。她在玄玉门内化形,须得同门中上报。”
另一人道:“那珑迟弟子此番,便是要宰父长老定夺了。”
女修们便看向宰父乐。
宰父乐轻笑着抚了抚小花精散开的蓝发。
“由小精怪自己来选吧。”
小花精朦胧的视线里填满了一张美艳的脸,红唇中气息微吐,她问:“小精怪,你要做个野花精,还是我的小花宠?”
小花精的头已是一点一点,她想不出野花精和小花宠的不同,点来点去,最后只记得说:“我要修炼的。”
几个女修乐起来,宰父乐还在逗她:“你要做野花精,可没有灵露喝的。等你足以自己喝上灵露,许是要百年后了。”
小花精努力听懂后,不由纠结,可脑子里一道低沉玄音挥之不去,偶尔重咬
的词句足以穿透她的神思,其余的她听不大清,只懂其中的语调升降,尾音扬落,无不透露着一点——
要修炼,要得道,成仙。
她便重复:“我要修炼的。”
宰父乐忍不住笑意。
几个女修看她昏沉中还要努力讲话的小模样,可怜可爱至极,忍不住又抱过来玩耍一番。宰父乐饶有兴致地分了一缕发丝绕在指尖,心想:像他。
像刚入门的珑迟,却也不尽像。若要说,大约是这张脸使她有了一丝恍惚吧。
她再捏了一把小花精。
“真是会长脸,为何化作女体?”
小花精使劲抬起头,撑着眼皮看她,点了两次头后,咂咂嘴,才道:“你给我好多灵露喝……”
宰父乐愕然一瞬,回过神后失笑不已。
仅因着她灵露灌得多,使小精怪开了灵智又食髓知味,才叫小精怪化形时想起她,化作了女体么?
这小馋嘴!
宰父乐一时将她喜欢得紧,一连过了三月才传音唤珑迟来。她传去的音符中显出心情极好,珑迟正立在那日为小花精束发的窗边,望着窗外的雪景听着传音,嘴角便也浮起些微笑意。
他这一番功夫应是没有白费的。
那么,此行该他摘果了。
他当即换了身道袍,御剑飞去宰父乐府邸,此次得了提前吩咐,毋须层层通报,仆役一见他来,便将他领入内去。穿过庭院长廊,绕过仙石阵法,他便听得一阵清凌的少女笑音,他眉头微动,再往内,却是动弹不得了。
他看到了一个少女,蓝发蓝瞳,依偎在宰父乐身畔笑语妍妍,转脸看来时,宛如金钟震响——若非身量矮些,那赫然便是另一个他!
那少女对着他笑弯了眼,站起身来叫了一声:“珑迟!”
珑迟仍在原地伫立。
宰父乐唤他:“呆站着做什么,过来呀。”
他蜷起手指,走了过去,坐在宰父乐下首。他一双眼紧随着那少女,看她努嘴,又笑,望着宰父乐的神情满是依慕。他霎时难忍地捏住了自己的指骨,强迫自己克制,一身清冷之气却难免波动,添了几分躁意。
这是那只花精吧。他想,不知宰父乐如何愿意将她催化。
她的脸实在……与他太像。
像到他看到她此时的神情,甚至久违地生了怒,恨不得将花精抓进储物袋中带走,叫她再不能顶着他的脸作祸!
——可她此时的依赖之态,却是他教的。
未能想到会有今日。
何况她初化形时不曾被他打回原形,如今也打不得了。
……罢了,左右她已是宰父乐所有之物,便等今日事毕,再寻个理由,将花精的脸换去。
他垂下眼,一如送她来那日不想去看,却被宰父乐放下一个惊雷:“小精怪已被上报宗门,作了我玄玉门中弟子,她是精怪,归于层云峰,往后便是你师妹了。”
师妹!
珑迟抬首,一时难掩惊愕,宰父乐看在眼里,笑得恣意:“哎哟,真爱看你这死人脸破冰的模样。”
珑迟将神情收敛,语调平淡:“长老说笑了。……既是师妹,该如何称呼?”
宰父乐随口道:“她同你生得这般像,便随你姓,唤作珑晚吧。”
珑迟沉默一息,颔首应下,见长老再无他事,便领了师妹回去。宰父乐在后面看着,心中却想:珑迟这性子越发不讨喜,她本不欲再同珑迟往来,却不想多了个小花精,喝饱了灵露便蹭蹭上涨……
层云峰往后,许是有乐子可看了。

新来的花精师妹在层云峰上安顿了下来。
她还是不喜欢雪,在峰上乱跑却无人再拦,便是将脚扎进灵泉内也不会受阻。她乐颠颠地跑到珑迟跟前,无视他的冷眼,伸手按住了珑迟的额心。
“……你做什么。”
她不答,反而好奇地看着珑迟的两根龙角,正要摸,被珑迟倏然拍开了手。
“勿动。”
他仍是冷淡口吻。
她却指了指自己:“我也长角。”
珑迟有些厌怒地盯着她,看她那双眼正专注地看着自己,她的额顶冒出两朵嫩芽,尔后突兀抽条,竖出两片卷曲长叶,叶中包着两朵小小蝴蝶兰,添了几分娇俏。
她自己上手摸了摸,满意点头:“我的角!”
珑迟心中的厌怒突然被消去了几分。
她又笑着要珑迟看自己:“我修炼了!”
珑迟早在长老府邸便已看出她入了练气,只是看她有如稚童炫物般的态度,叫他对着自己的脸都一时新鲜,厌怒不觉又散了些。
他倒像个傻子了,他想。看她玩了几日又惫懒起来,坐在阶上晒着日光,打起瞌睡时眼中也会溢泪,察觉他来,被泪漫过的一双蓝瞳晶亮看他,她叫了一声珑迟,顿了顿,才想起如今身份变了,又叫了一声师兄,朝他笑了笑。
他站在她身
侧,一时不语。他已清楚她变成弟子的缘由,并不去置喙她的抉择,只是问:“你不后悔?”
她回层云峰的这些日子,一口灵露都未喝过,也不再向他讨要。
“不悔呀。”她扬起的眉眼中满是欢悦,“以后我就能自己买来喝啦。”
天真。
却有好运为她纵容。
他看她在暖阳下舒服地闭上了眼,有风拂过时,那两支花角微颤,与他同貌的那张脸上尽是舒展开的适意。
是他,也不是他。
一时心绪难辩。
小花精又睁眼,露了点狡黠:“不过,若是我问师兄要点内门弟子份例内的灵液,师兄作为层云峰的峰主,也是会给我的吧。”
珑迟微怔,哼笑一声。
珑晚,他于心中念了一声,似是觉得不错,覆底的厌怒终是散了个干净。
“那是自然。”
他面上的冷硬慢慢碎下,露出一点和悦的神色,他终于唤了一声。
“师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