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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岁十七岁了,她最近总是在睡梦中醒来,玄枵宫的香雾不够麻醉身体,她想请太鱼官再加些蓖麻之类的药粉,太鱼官罕见地拒绝了。玄枵宫常年香雾缭绕,为的是麻醉太岁的身体,因为换过筋脉,又换过脸皮,她身体非常脆弱,只能堪堪维持性命,又因为武学天赋卓绝,筋脉承受不住力量,太岁常常疼到昏死,又痛到醒来。
玄枵宫作为她的宫殿,必须弥漫着带着麻醉毒素的香雾,她只有这样才能睡上好觉,可最近她无端惊醒,痛苦不堪。太鱼官是次野舆图的主事,也是所有人名义上的父亲。太岁驯服地跪在星纪宫冰冷的石板上,求他给自己加药。
虽然她觉得自己注定杀了太鱼官,但这不妨碍她想舒服地活到那一天。太岁觉得自己连头发丝都在疼,她眼里全是水,扣着石板的缝隙,太鱼官坐在高高的位置上看她,然后走下来脱去她蔽体的外衣,这具经受千刀万剐的身体就露出来,疤痕是浅粉色,全是刀疤,有手术的痕迹,也有杀人的痕迹。
太岁双手交叠,捂住隆起的乳房,她的手指上也满是粉色的刀口,细细长长的疤。太岁是太鱼官起的名字,太岁对太鱼官给她的一切都厌倦极了,她只想睡一觉。
太鱼官拿着她的衣服说:“你知道你为什么睡不着吗,因为你大了,开始想男人了。”太岁说,“我该想哪个男人你才放过我。我要痛死了,我要睡觉。”他说:“你去外面杀一个人,回来我给你加药。”太岁眼睛亮了:“谁?”“林雨眠。”“姓林?姑苏陵的人?”“心软了?”“不会。”
太岁几乎想好了杀他的方式,她困极了,倒在地上,疼痛却让她清醒,“我现在怎么办,我想睡觉。”太鱼官从袖中摸出七枚金色的药丸,给她嘴里塞了一粒。太岁不敢张嘴,这个东西她吃过,药效很强,可是总不是很常有,她吃这个睡得安稳,但吃完就没有了。
“你把那个人杀了,把他的头和尘根带回来,知道吗?”
太岁吞下金丸,很快就睡了。太鱼官把衣服又盖在她身上,呼吸着女孩雪白的肩膀,那上面盘踞着丑陋的粉色伤疤。太鱼官跪下来,吮吸伤疤间玉色的皮肤。太岁没有睡得那么熟,她自然知道太鱼官变态的癖好。但是算了,她太累了,吃过金丸她一点痛都感觉不到,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正常人。
从次野舆图的划野崖到姑苏陵,寻常高手需要六天,太岁不吃不喝,花了一天半。
来到姑苏城外的树林,她的包袱里有一把小刀和一把长一点、但还是很短的刀,两把刀都有名字,短的叫“聒碎乡心梦不成”,稍微不那么短的叫“五十弦翻塞外声”,这对刀也曾大名鼎鼎,杀过一个淫人妻女的太守,杀过一个通敌叛国的将军,后来没名气了,只杀过一些山匪流寇,但都不是她做的。
太岁的习惯,是用自己上一次杀死的人的武器杀下一个人,如此往复,她学了很多兵器,也落下不少新伤,新伤旧伤一处,双刀在她手里,只会再杀一个人,也不会再出名,她特意问了它们的名字,在上一个替天行道的刀者咽气前。太岁很喜欢它们的名字,因为它们小巧,造型也比较古朴,颜色发黑,没想到名字这样好听。她把刀者埋在溪水下游,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杀他。
姑苏城离姑苏陵还有一段距离,但天上下起小雨,这也是太岁不吃不喝跑来的原因,她不能淋雨,如果她去杀人中途下了雨,她可能七天后赶不回去,这样她七天后就睡不着觉,她会一直一直睡不着,直到她把太鱼官的东西都带回去。
下雨了,她把“聒碎乡心梦不成”和“五十弦翻塞外声”放回包袱,抱着它们寻求附近的避雨之处。撞见雨里有一座破庙,她跑过去,屋檐下有燕子衔泥,屋里看着破败,佛像泥胎都碎了,只有团团的枯草,上一个借宿这里的人留下的东西。
太岁目测了破庙的大小,才抬头去看房梁上躺着的人。
对方也在看她,头发湿了一半,显然也是躲雨来的。
他长得很好看,是女孩会喜欢的样子,但他看见太岁抬头,一下子惊了,他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
太岁自然是不意外的,这是六指橙花收藏的最好的脸皮,应太鱼官的要求,换给了她。太岁便顶着这张脸,看着房梁上害羞起来的青年。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身体的疼痛与麻痹之下,即将破土而出,她跨进寺院,坐在佛祖泥胎下的供桌前,盘起腿来,视线一刻不移他。
她方明白太鱼官什么意思,次野舆图是没有男人的,本来也没有女人,她是唯一的女人,可她年纪到了,会想那些肌肤之亲的快活事,她会想另一个人的体温。她确实在想男人,她想变成一只带毛皮的野兽,卧在他身边得到他的爱抚。
青年跳下横梁。落地的姿势也好看,像一只燕子,外面的雨越来越大,或者说姑苏城外的雨越来越密,直直掉下来,刷啦啦。他站着走了几步,被太岁的美貌逼退,然后蹲着,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看着对方的眼睛。太岁的眼睛雾蒙蒙的,他的眼睛则亮闪闪的,能看出很开心,不全是想行那事的开心。
太岁
看着他亮闪闪的眼睛,她看过很多这样亮闪闪的眼睛,她捧着他的脸。一阵难以抑制的悸动,然后他爬上去,压在她身上。太岁咯咯笑起来,她几乎不这么笑,她攥紧青年人的手,然后把那只手叼在嘴里。
姑苏城的雨是很热的,出了汗又黏,青年把她脱光了,她就一直捂着他的眼睛。粉色的伤疤摸起来像皮肤的凹陷,她觉得他肯定是摸到了,但她不用解释,因为她连这人是谁都不用知道。太岁打开腿,然后夹紧了他的腰。青年晕头转向,鼻子里都是奇妙的香味,他越闻越觉得晕,但下体胀痛,他一下又一下撞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还好这是一场普通的夏雨,这也只是一场普通的情缘。破庙里的稻草比原来更乱,有一根飞到了佛祖的头上,太岁的头发散了,她爬到角落里躺着,慢慢把衣服穿起来,青年突然又爬到她身上,太岁清清看他,青年呜咽一声咬着她的衣领撕扯,像老虎吃人之前甩头的动作,太岁摁住他的脖子。等把他摁消停了,青年微微打起鼾来。他原本湿了一半的头发弯在脸颊的侧面,这张脸侧着看竟比正面还要英俊。太岁抚摸他的额头,仿佛和他做同一个梦。但她一点也不累,反而对外物充满好奇。上一次这么好奇,还要追溯她的十二岁,她想脱离次野舆图,并把想法告诉太鱼官,然后太鱼官废了她的武功,抽了她的筋脉,剥了她的脸。
青年的呼吸湿乎乎的,还很。,破庙,林雨,情眠。这些舒服的事情不一定美好,但让她短暂远离了痛苦。她亲着青年湿乎乎的嘴巴,觉得非常饿。青年醒了,他的悸动还未结束,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动物,而她是自己的同类。
姑娘,你怎么这么美。他说,非常唐突而又不得不唐突。太岁想了想:可能因为我是妖怪吧。青年说,什么妖怪,可吃人吗?太岁说,吃的,吃人的头,还吃你的那个东西。青年愣了一下,问,哪个东西。然后他又明白过来,和她拉远了一点距离。
太岁的声音悠悠扬扬的,她说,你信的话,还不快跑?青年忽然正经了神色,问,你知道我是谁?太岁和衣躺在佛陀下首,说,我不知道,但从我踏进这间屋子就闻到臭气,几十个活死人在房顶上盯着我脱衣服,你是怎么硬起来的?青年乐了,他被追杀到现在第一次这么乐。
“因为我和人打赌输了,雨停了我就要死。但你走进来的时候,我觉得好熟悉。姑娘,我们真是第一次见面吗?”
他的声音那么好听,又难么伤感。像一朵被打湿的喇叭花。
“你就当做是吧。”
“我为什么不早见到你?”
“这个问题是问我吗?”太岁认真地责怪,她此时怒气上涌,她是谁?玄枵宫太岁,太鱼官最不能放过的孩子。次野舆图在划野崖,离这里好远好远,她那么难过,亲他的时候那么难过,你竟然怪我不早来见你?
青年突然上了房梁,一会又下来,手里多了一把剑。把剑塞在她怀里,“我原先以为你是过路人,怕吓到你。现在看你是江湖人,这把剑就能给你了。”
“你是剑客?”太岁问。她不懂怎么每一个有意思的男人都是剑客。
“以后都不是了。”
青年抱住她。忽然有个不解风情的人在屋顶上说话,声音被细雨打碎。
太岁没听清,问,他说什么?青年不答:“你有没有喜欢的东西,我看看能不能赶快送你。”
太岁盯他,说:“我喜欢自由,你杀了我师父,我就自由了。”
青年摇头,“我命不久矣,恐怕难了。”但他想了想又说,“你不如拿着剑去寻我大哥,他也许会帮你的忙。”
“你不是一会要死?”太岁顶着臭臭的屋顶,应该湘西那边的势力,还和五毒教有关,她可是现实的人,“你死在外面,我拿你的剑去找你大哥,不是自投罗网?”
“不会。”青年笑得特别灿烂,“是他杀我,不会错怪你。你夜里头去,别在白天去。我们见不得光……”
她尚未分清,是他与他二哥的嫌隙见不得光,还是他与她的露水情缘见不得光,那一眼绝美的刀光就划开了他的后背。青年也是高手,但他动也不动,像是不知道有人要杀他一样。
太岁摸到血的时候有点生气,愤恨地朝着房梁上的凶手,争辩道:“雨还没有停。”
她和青年都料错了。没有几十个活死人,所谓尸臭来源于尸傀儡,这不是西边来的人,而是北边青帝楼的人。一眨眼,那个人已坐在之前青年的位置上,垂下一条腿,靴头嵌着一枚正阳祖母绿,他还垂着一只手,五根手指上缠着晶莹的丝线。
青年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担心她的安危,突然攥紧了她,后背一刀,鲜血崩裂,但并不会马上就死,他颤抖地说:“别担心……”
太岁见过那么多人的死状,唯独今天讨厌起杀人,她抱着不让他倒下,手心盛满了血。
杀手还在房梁上晃腿,一下又一下,他好像是专心看雨,又好像没有。
“雨……总会停的……”青年靠着她的肩膀,“能告诉我你从哪里
来吗……我好后悔今天才跟他打赌……我能告诉你我的名字吗?”他艰难地把手伸进太岁的衣襟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包袱,因为抽搐,将包袱掉在地下,两把刀碰撞,发出金属的声音,
太岁的眼是暗的,她把头埋在他胸前。
她说,这里面有两把刀,一把很短的短刀,一把不那么短的短刀,短一点的叫“万里悲秋常作客”,长一点的叫“只缘身在此山中”,它们天生一对……
她的声音很轻,也很温柔,这甚至是她最温柔的声线,很多年以后,太岁依然会惊讶,十七岁的自己怎么会用这样温柔的声音说话,可又那么庆幸。
她说,我父亲古道热肠,这是他的刀,我母亲侠肝义胆,我是她的女儿。我与他们形影不离,直到我师父将我夺去,他们不曾放弃,一直在江湖上寻我。我分明知道他们在哪儿,却碍于师父武功高强,不敢忤逆,不敢相认……
青年的眼睛逐渐失了光彩,血浸透了身下的稻草,沿着破砖渗进地下。
她说,他养我杀人,我以此报恩,他教我武功,我也替他作恶,我其实很恨他,但有时候又不那么恨,甚至会担心他。如今我十七岁,他也年华见老,我想他会死在我前面,这样我就能见到父母,与他们一家团聚……
青年忽问:“那刀叫什么名字?”
太岁说:“短一点叫悲秋,长一点的叫高低各不同。”
青年又问:“那你呢?”
太岁顿了一下,撒谎道,“我叫赵缨。”
青年也顿了一下,说:“多谢。”
太岁问:“我还要继续讲吗?”
青年不答,他已死了,失血身亡。
也许他意识到这是个假名字,故事也是个假故事,但感激太岁编造的恩情,也许他把这一切都当真了,为了太岁的坦诚,又也许他不在乎真假,这么一个梦一样的女孩陪伴他到死期,本就是值得道谢的事情。
寺庙泥胎滚落,太岁回神,杀手傀儡俱已不在,青年的身体僵硬,隐隐飘出新鲜尸气。她出庙看,是雨停了。将其埋在姑苏城外,长短刀作陪。之后半个月,姑苏陵戒严,毫无破绽,她狼狈逃回,被太鱼官留在星纪宫过了一个月。
次野舆图铩羽而归,没有挂出林雨眠的人头。但江湖传言,林二公子确实是死了,有人在北边见过他的枫桥剑,用它的是一个极漂亮的女人,非常非常漂亮。没人知道她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问她林二公子下落,都是被一剑封喉,客死他乡。
第二个月,太鱼官杀了鹑首宫的太非,提拔了一个新的孩子,赐名太常。若非大怒,太鱼官不会杀“太”字辈的孩子。他们从婴儿时起就活在次野舆图,与世隔绝,练武到十二岁,所有人都要净身,有天赋的被单独安置,逃过感染后需要正常排尿,畅通之后还要挨过心坎,方算重生,每一个“太”字辈的孩子都是万里挑一的幸运儿,培养一个高手太不容易,太鱼官不会轻易杀他们。
但凡是总有例外。
太非的死状奇惨,喉骨被生生握碎,到死不能瞑目。当时太岁就躺在他脚边的床帐里,与他隔着盛怒的太鱼官,太岁疲惫非常,她不喜欢太非,但更不喜欢他死。太鱼官突然冲过去,将她拖出来,摔在太非的尸体上,这一下摔断了她的胳膊,太岁后知后觉,握着手骨发抖,翻滚时就摸到太非的血,她趴在他身上,直起身,想跑,却不知能跑哪儿去。她给他松了眼,帮他落下眼皮。太鱼官又过来,一把将她抱起。太岁问:“我听说你有一套软剑秘籍,叫《避雨剑》,能给我吗?”
太鱼官将她放回床帐,压着她身上,“《避雨剑》要用特殊心法和武器,让太白拿给你。”
“等一下。”太岁夹住太鱼官放在她两腿间的手,“我怀孕了。”
“我知道。”太鱼官继续。
“停,我不喜欢。”太岁抓着床帐。“我喜欢就可以了。”“……住手,我不喜欢。”“嘘。”太鱼官点了她的哑穴,看她攥紧床帐的手绝望分开。点穴对她这种高手最多持续半个时辰,然而一直到天亮,她也没有和太鱼官说话。在外人面前他严苛诡谲,现在他脱了衣服,黑色的头发又长又细,他捧着她的脸,说:“星儿,为父待你不好吗?”
太岁闭眼,睁眼时看见的不是太鱼官,她又闭了一次眼,这才看清面前的人,晨光一层层透进来,穿过森林、窗纱、床帐、眼睛,她尽可能平静地说:“《避雨剑》,给我。”
太鱼官心疼地抱住她,“都会给你。但孩子不能留。你会死。”
“我打不了胎,药对我没有用。强行打胎,我更会死。”
“所以你看,男人是什么好东西,不要跟他们来往。”他声音充满磁性,是女子难以抵御的疼惜,“拿着我的令牌去先岭洞府,六指橙花见令如见我,他能帮你。”
“六指橙花?”太岁人生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难以压下胸中的愤怒,“剥我脸的人,给我换脉的人?”
“嘘。”太鱼官不答,捂着她的眼,“愤怒对人一点好处也没有。如
果你不和我赌气,就不用去先岭洞府了。这一路刮风下雨,你又要难受,听话,才过得舒服。”
“太非是最听话的。”她感觉到太鱼官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直,“可见你说话就像放屁,只约束别人,不约束自己。”
寝宫里的尸体已经被人收走了,她下床,踉踉跄跄地去捡衣服和剑。太鱼官的声音从身后来,“枫桥剑不能行走江湖,它太软了。”
“这话和《避雨剑》的主人说,别和我说。”
“那把剑的主人是林雨眠。”
太岁回头只望了一下,无所谓道:“哦。”然后一瘸一拐走出星纪宫。
林雨眠,姑苏陵的二公子,她要杀却没杀,但最后死在她怀里的人。
他的剑原来叫枫桥吗,也是个好名字。太岁想,心也和剑一样柔软。
太鱼官爱慕太岁。他让她住玄枵宫,给她出入库房的特权。他觉得自己对她特别好。
第三个月,太岁离开次野舆图,但没去先岭洞府。她去了江南,走水路,一路漂摇。她买了一艘船,一个老仆,吃住都在船上,她怕冷,又怕疼,带的药吃完了便吃便宜的麻沸散。太鱼官让她找六指橙花,只给了单程的药量,因六指橙花是神医,自然会配这个。但太岁越来越不想听话了,她想看自己能跑到哪里,硬捱着在水上漂。她又开始做梦,梦见自己是个村里女孩,田里丰收,她有饭吃,歉收了,爹妈用她抵债,她被塞进一个大红轿子里,她不从,就被绑着手脚,塞住口鼻,摇摇晃晃。她一路晃啊,晃啊,竟然变成了一尾鱼,她掉在河里,得了水,却拼命朝岸上跳,她想看,想看那个钓鱼的人。她每跳一次,水面就噗通一声。人呢?噗通。人在哪里?噗通。你要去哪儿?噗通。林雨眠。噗通。你知道我是谁?噗通。
噗通。
噗通。她醒来,周围寂静无声,灯芯落在灯油里灭了,好安静。太岁听不见老仆的声音,她要爬出去,没有力气,没有打水的声音,荒野深夜,谁会发现这里停了一条船。她知道老仆掉进了水里,可谁能救他。她流泪,麻沸散没有用,她的筋脉渗血,动不了,也睡不着,只能听见那些鱼在船边吐着好奇的泡泡,噗通噗通地破掉。
又是一个梦。那个小孩要送她风车,送她花,送她狗尾草编的小兔子,要和她浪迹天涯。
天涯?
太岁待在一个冰冷的臂弯里,不睁眼,听心跳这是一个老人,他深厚的内力像大江一样宽阔,双手如钢筋铁骨。
她从未被这么抱过,生母的怀抱已不可追忆,太鱼官的怀抱则喜怒无常,这是第一次有人稳稳地抱住她。
所以她睁开眼睛,对老人说谢谢。百里仟阅尽风霜,却也承认,他有一点动容。
为抄近路走了一条只存在当地人口中的水道,半夜发现一个古怪的香姑娘。百里仟想到两种香味。
传说湘西赶尸人有一药方,防腐,除尸气,制成香囊戴在尸队中,可避猫犬。而南方青帝楼以偃人傀儡术闻名,善制尸傀儡,也用秘药。
他回忆早年闻过的两种尸体味。花了一会功夫确定她不是尸体,也不是尸傀儡。江湖是非多,他早早退隐。可此行既然是为了小孙女,他自然害怕与孙女同龄的女孩惨死,所以救了这个古怪姑娘,带她一起去了江南。
他原以为她会死,毕竟筋脉渗血是将死之兆,可没几天她就活蹦乱跳,像只麻雀。麻雀说疼,他带去医馆。郎中开了药,他负责煎。麻雀说困,他带她去住店,她弄脏了被单,他再去赔钱。麻雀说饿,他带去酒楼,她吐了一地,他要去扶,太岁躲开,“你再说一遍,你孙女要嫁给谁?”
百里仟避之不答,“小二,擦桌子。”
太岁又拔了一根鸡腿,“我劝你别嫁,那地方对女人不好。”
“你出身姑苏陵?”
“算是。也可以不算。”太岁说,“老人家,你孙女嫁过去不会幸福的,生不出儿子会受气的。”
百里仟冷笑,不觉得有什么,“女娃生崽,天经地义。”
太岁讳莫如深,“不一定哦。也许……她不是逃婚,是私奔?”
百里仟的脸臭极了,“林大公子出身名门,她嫁过去不愁吃穿。有什么好私奔的。”
太岁微笑,咬着鸡腿趴在桌子上说:“她多大?”
“二十。”
“你二十岁的时候在干什么?”
百里仟一愣,这个时间点太遥远了,以至于他没法直接回忆。他先回忆到小孙女的出生,然后想起儿子娶来的这个老婆,之后是儿子的出生,他抱着襁褓给妻子挖坟,彼时他大仇未报,只是个无名的小卒子。
“我二十岁……一夜间家破人亡。”
“那假如我和你说,别报仇了,做个普通人,以后吃穿不愁,你同意吗?”
“不一样!我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灵寒有什么?出生锦衣玉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她不过是被惯坏了,才想逃婚。”
“不一定。”太岁咬着鸡腿若有所思,“也许她
认识了一个背负血海深仇的年轻人,她也义无反顾。”
百里仟严肃地盯着她,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那个自己最对不起的人。
“你知道我二十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太岁凑近了,神秘兮兮地说道。
百里仟被她牵着鼻子走,下意识问,“做什么?”
“我还没有二十岁!哈哈。”太岁笑,越笑越开心,但渐渐咳嗽着,越咳越大声。
百里仟走到她身边,太岁突然咳出一口血,里面还有刚才吃进去的鸡肉。百里仟挡住旁人的视线,将血污擦了,捏着她的胳膊问:“女娃,你到底得了什么病。”
“没病,我自找的。”太岁虚弱地佝偻着,她在痛,原先消失的疼痛又出来。
百里仟背她下了酒楼,他有一件麻布的披风,上面有他风与尘的气味,太岁趴在他背上,感觉像是骑着一头老黄牛。老黄牛也摇摇晃晃,但和船上不一样。船下是汹涌流水,不知道会把她带到哪儿去,可她现在走在地上,大地那么大,总有去的地方。
她困惑地呢喃。“为什么要救我,你不怕给自己惹麻烦吗?”
百里仟嗤笑,“谁敢找老夫的麻烦。”
“硬气。”太岁竖起一个虚弱的大拇指。不过百里仟是看不见的。他们走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回了客栈。他给她擦了下巴的血,披风上已全是血渍,一半浸在铜盆里,弄脏了一盆水。
太岁痛得连呼吸的力气也没了,胸口的起伏很快乱了,她想抓什么东西。百里仟便把衣服放进她手里。
“你……”
她嗫嚅着,百里仟附耳去听。
“你……为什么觉得……她会来江南?”
百里仟起身要走,却被太岁拽住了衣服。
“找不到怎么办?如果……总是找不到怎么办?”
百里仟掰开她的手指,把它们放回被子里。他说,会找到的。好像真的能找到一样。
太岁脱力昏迷。百里仟查看她的身体,果然更糟,他不得不去想办法,一个能找出她得了什么病的办法。
然而百里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太岁不是生病。
区区怀孕能造成这么大的反应?你怀的什么玩意?百里仟忍不住骂。
“还能是什么,孩子呀。”
太岁叼着菱角,在马上趴着,拽住马鬃毛。这马不是百里家的神驹,只是平常驿站的马匹,百里仟得有技巧地操着笼头,才让它忍受背上的麻雀,安稳前行。
“一个十七岁的姑娘怀孕,难道算伤风败俗吗?”太岁自言自语,“也许吧,但惊世骇俗谈不上,我听说许多姑娘不出十五岁就嫁人了,单就年龄不够惊世骇俗。”
“不一样。”百里仟忍不住侧目,雄狮一般的面容耸动着,想问家,怕她父母双亡,想问男人,又怕她痛失所爱。
他只能叹,“你想去哪儿,我送你过去。”
“浪迹天涯。”
太岁发出不知死活的声音,又引来百里仟的不耐。
“……你快死了知道吗?你再这样会死。”
“这可真是吓到我了。”太岁自言自语道,“死的话不知道痛不痛?”
百里仟摇头。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口中的死和年轻姑娘是不同的,他这么以为着,不再劝慰。
太岁却伸手点了点他牵马的胳膊。
老人回头,把浑厚的眼神留在太岁心里。她说:“你能照顾我吗?”
百里仟没听清:“我一直在照顾你啊?”
“以后也这么照顾可以吗?”太岁抱着马头,小声地问,“你可以……一直照顾我吗?”
百里仟停下来,仍不理解她在说什么,皱紧眉头。“小麻雀”第一次讨好地笑着,她说:“你比我遇见的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对我好。你真的是头回见我吗,不会是谁派来的吧。”
他继续赶路,周遭的车马流动着,百里仟一边嗤笑一边摇头。从小摊上飘来菜饭的香气,太岁闻着,干呕了几下,他便把马牵远一些,独自买了些饭食。
“你看,我就说你对我很好的。”太岁辩解。
“小女娃不知天高地厚,你爹妈对你不好吗?”
“不好。他们都不认识我。”
百里仟了然,“那养你的人呢?对你不好,怎么养你这么大。”
“他养子众多,不过是弥补伤痛,以打骂我取乐,还给我下毒。”太岁没说,他还让我去杀我素未谋面的弟弟,害我和他见了面,怀了孩子。
百里仟给马整了笼头,继续牵着她朝前走,头也不回。“活着便罢了。”
太岁委屈,她头一次这样难过,眼泪不能控制地滚出来,身体也发抖,和打摆子一样。她靠在马背上,整个人像一只筛糠。百里仟自然是知道的,但他狠心继续走,没有管她。
太岁不明白自己此刻的懦弱,被虐待时她从不哭,十二岁剥皮拆骨,她因疼痛落泪,也不是因为恐惧。江湖上杀与被杀,爱与被爱,她一贯轻视,可怎
么今天这么懦弱,
“都过去了。不去想,便过去了。”百里仟说。
“但要怎么才不去想呢。我好害怕,我不想生孩子,也不想回家,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我就要死了。”
“胡言乱语。”
“你不懂。我是不能生孩子的,我生孩子会死。我师父安排医生给我打胎,可我如果过去,就还是跑不掉,我不想回去。我想去好地方,过好日子,我想当个人。”
“什么医生。”百里仟抓着重点。
“你到底听没听我讲话!”太岁吼道。
“听了。那个医生是谁?薇无翳,李鬼手,渡星箧,还是象虞行睢舞?”
太岁抿唇,一来生气这老头不在意她的痛苦,二来生气这些人她都没听过。
百里仟以为她也不知道人,改说,“那你知道地方吗,知道地方也行。薇无翳在第二坊,李鬼手居无定所,应不是他,剩下的都在北边。你师父让你去哪儿?”
太岁想活命,但不想告诉他。说了先岭洞府,他便知道六指橙花,便知道她是次野舆图的人,他就不会再照顾她了。
次野舆图的刺客哪个不是以一敌十,以一换百,说这种杀手想要人照顾,简直可笑。更何况他们与百里仟还有大仇。
她踌躇着,直到他们走到新的客栈。百里仟把她抱下来,手掌厚实粗糙,但手臂极稳,全不似他的年纪,太岁趁机摸了摸他的手背,收到一个警告的眼神。吃晚饭的时候她执意要去大堂,百里仟挡在她旁边,却不能挡住她的美丽,一屋子行路人的窃窃私语,太岁盯着百里仟额头的青筋,露出一种哀婉的神情。
等上了灯,她跑去百里仟的屋子,屋里黑漆漆的,他披着麻布斗篷,将白发都盖着,后背宽阔,有一股和老榆木桌子相似的味道。
“不疼了?”他揶揄。
“疼。但我现在很开心。”
“嗯。”
“你真不想知道我是谁?”
“重要吗?”
“不重要吗?”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不会觉得有事情重要。”
“那我肚里的孩子也不重要?”
“……讨打。”
“你孙女在哪儿呀?”
“我怎么知道。”
“等你找到她的时候,能让我见见吗?”太岁不清楚这个请求会不会冒犯,“我没接触过跟我一般大的小女孩。”
“这会知道自己是娃娃了?”
“她喜欢那个林大公子吗?”
“……媒妁之言,没什么喜不喜欢。”
“这不行啊。万一她不喜欢怎么办。”
百里仟发现,麻雀的眼睛不总是雾蒙蒙的,就比如刚才,她脸上闪动着鲜活。
他非常想问麻雀,之前你是不是成过亲,是不是那门不喜欢的亲事害你成了这样?假如你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那么我是否也不会与你在这说话?
然而百里仟问不出嘴,她也许不在意,但二人毕竟有别。
百里仟转说:“你可知道我是谁?”
“一个内力深厚,孤苦伶仃,跑到江南来找孙女的傻老头!”太岁说。
她听见百里仟的闷笑,“别人骂你傻你还笑,你到底是不是武林高手?”
“武林高手与笑有什么关系。”百里仟两臂摊开,放在桌子两边,手掌向上,这说明他十分放松,而且心情愉快。
太岁偷偷享受这种和谐的氛围。她在黑夜里一向是个杀手,她杀过许多人,有人死前痛骂老天不公,也有人死前泰然自若。太鱼官给她的任务,一般是不难的,因为最难的折磨就在次野舆图的星纪宫里,让她出去杀人,不过是走个过场。
她盯着老人的轮廓,白发在夜里发灰,心又在胸口怦怦撞动。
太岁捂住胸口问:“到底为什么要来江南,假如你孙女逃的是姑苏陵的婚,江南离姑苏这么近,她肯定不在这。”
百里仟的胡子动了动,“你知道我是谁。”
半晌。
“知道。百里剑王,亡百里。你就是百里仟。你孙女叫百里寒,这也是她父亲的名字,你的小儿子,听起来你叫孙女灵寒,她本来应该叫百里灵寒。之前青帝楼陷害她,要把她娶走。青帝楼在北边,她往江南逃,江湖消息说她在姑苏陵,和林大公子在一起。所以你过来找她。”太岁想,这样便清楚了,“我去过姑苏陵,但没留意过这些。”
百里仟有些意外,“年岁不大,消息倒灵通。听口气你不是姑苏陵的人?”
太岁的笑容僵在嘴角,摇了摇头。“你若要去,我便不跟你了。”
“为什么?”
她推说,“我不喜欢现在这个主事,也不喜欢原来那个主事。”太岁想,我的画像应是传回姑苏陵了,让林大公子看见,不论是要杀我还是要谢我,我都不想接,不如不去。
更何况她真讨厌那个地方,光是想到就要呕吐。
百里仟却会错意,
以为她是不喜欢人,慢说:“只偷偷去看一眼。”
“不去。”太岁抄起两只手,“说什么也不去。”
老人像只老猫似的,把胡子吹起来一点。太岁伸手抓了抓,笑着。他避过她的手和笑脸,“莫淘气。”
他的胡子和他的头发一样,白色,有点发灰,因为蓄得很长,蓬松得很,垂下来像一棵老榕树。
没了下面的阉人是不长胡子的,故太岁对这个东西特别喜欢。
百里仟把她摁回椅子上,正经道:“那既然我是百里仟,你又是谁?”
太岁目光闪躲,难得扭捏了一阵。
“不说?”百里仟挑眉。
“你叫我麻雀,我可以是麻雀。”
“我问你本来是谁。”
“本来?我有本来吗?”头似乎蓦地痛了一下,太岁缩着肩膀。
“哪家教出你这般的姑娘?”百里仟哼声,“一身怪病,又一身的坏武功。身子骨弱,偏还有身子。你是招惹了仇家,还是逃出来的?师父又是谁?”
太岁琢磨着,百里仟今年七十多岁了,妻子抛夫,亲儿弑父,只有一个孙女养在身边,偏也被算计和青帝楼定亲,还好逃了婚。这个老人在江湖上失踪很久了,她以为他死了,但没想到是这样一个人,说不出是好还是不好。
可惜次野舆图和百里仟是仇的,太鱼官派人杀了百里仟最小的儿子,也杀了他最后的善心,据说从此之后,他见一个阉人就要杀一个阉人,连朝廷的太监都不放过,闹上过京都,还一度引得官兵来剿。
他现在待我虽好,但多出于善心。太岁想,等以后他真心待我,我再和盘托出,况且外人不知次野舆图内部,更不知玄枵宫太岁是个女人,我真假混搭着一说,先瞒他一瞒。
“小丫头又打坏主意了。”百里仟吃一口茶,瞥着她蔫坏的一张好脸,损道。
却不知接下来太岁的话引出一桩辛密。“我是姑苏陵前主事林霭的女儿,母亲是牧渔歌,与现今主事林大公子同出一宗一门,我是他们最大的孩子。”
百里仟眉头皱起:“林雾侠没有女儿,只有一个……”
太岁接道:“只有一个被次野舆图掳走的儿子,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当年太鱼官拐卖武林人之子收为己有,是为报复。但我并不是男孩,我是女儿。”
百里仟皱眉回忆,想到四十年前的腌臜武林,又略微记起十几年前姑苏陵争权的内事,大约明白了,“所以……是谎称。那老阉贼没杀你?”
“不知道,总归是没死。”太岁说,“之后我做了次野舆图的奴仆,杀了些人,在玄枵宫的太岁手下做事,现在太岁闭关,我就逃了。”
“那收养你的那个师父是谁?”
“自然也是玄枵宫太岁。”
这话中疑点颇多,但百里仟没追问,只是静静低头思索。太岁看他等下愁苦,小声说了句谢谢。
良久后老人开口:“当年,你父……雾侠的儿子被夺走,我也略有耳闻,只是不久便要闭关,再出就是灵寒的事情……我吃过你的满月酒。”
“真哒?”太岁的眼睛又亮起来,这种感觉真是很奇怪,好像、好像他是自己亲爷爷,“那你见过我小时候,长什么样,有头发吗,多大,很小吗?”
“这我哪儿记得!就只是被抱出来走了一圈,我又不好掺和,好像、好像还说了你的名字……”百里仟挠着脑袋,那些功法秘籍倒是一溜烟窜出来,甚至是十五岁见过的无名刀谱都想起来了,就是没想到那个“小娃娃”叫什么名儿。
太岁倒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可也有点好奇,“再好好想想。”
“好像叫……林归中,是叫这个,归中。”
太岁心里冷笑,归中,闺中,该说你们煞费苦心,还是积虑太深呢。
百里仟见她沉默,又是不忍,联想先前她说姑苏陵对女儿家不好的话,更是叹息,“若不想去就算了,我自己个绕进去看看,也许灵寒也不在姑苏,还往南走呢。”
“不要,我这会儿又想去了。非但不要偷偷的,还要光明正大地拜访,身份我都想好了,你别多问。天黑了,早点睡吧。”
太岁起身告辞,被百里仟伸手一拉,“嗯?”
“说气话?”
她笑,“不是。”
“挖苦我?”
她再笑,“没有。”
她这两下笑得真心实意,透出点惊人的美貌,百里仟放了手,背过身去。
太岁在门边多等了两下,“话说完了,那我走了?”
“早休息。”
“哦,你明天上街吗,能送我个东西吗。哦,你有钱吗,我可以借你,想你给我打个锁头。”太岁忽道,也是不太敢看他。
“嗯。”
也不知百里仟是应了还是敷衍,太岁当他应了,开心地回房,在床上睁眼躺了一夜,把被褥都汗湿一层。
太阳刚出来,她就拖着百里仟去金银铺面,顶着倦容朝伙计要锁头。伙计问
是给谁的。太岁欢天喜地道,给我。然后补充,我怀孕了。伙计连连道贺,眼睛不停地朝旁边魁梧的老头身上瞟。太岁故意说,俺辈分,是玄孙?伙计又是一阵恭喜。等选了材料和样式,该定锁上的字号了。
太岁突然犯了难,她求助似的望他,眼中含泪似的。
百里仟上前来,说:“无非刻个福字寿字,也有刻名字刻生辰的,你随意让他们刻。”
“那有没有刻,某某送某某的?”
“也有。”
太岁和百里仟大眼瞪小眼,她是没过过平常生活,不懂这些,怕自己露怯,百里仟则是没关心过俗世,空有阅历,缺乏经验。
太岁本想刻“百里仟祝某长命百岁”,但害怕日后回次野舆图,被太鱼官盘问,可又想留下这个人的姓名不愿隐去,很是纠结了一番。
约好三日后来取锁头。他们动身往姑苏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