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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三年弘亮遇着了他的文清——
当时的陈家是方圆十里的乡绅氏族,弘亮跟着戏班进了陈家的侧门,阔绰气派的楼房将人圈在了里面,走的越深,气越喘不顺来。
一路走去,宅子里头冷冷清清的,见着的几个陈府佣人皆是黑衣素鞋,面白如新扎的纸人,不见生气。
戏班被安排在了外院的南房,偏僻的院落少有人来往,待的夜深了,抬头遥望过去,整片宅子似被怪物吞噬进了无尽的黑暗中。
唯有西边的一处宅院亮着灯笼,传出呜呜咽咽的声响。
“真是晦气!这陈家怎瞧着阴气森森的,可别是有鬼。”
“听说陈家大爷要死了,招咱们戏班是来唱戏冲喜的,你说这可不跟闹鬼似的嘛。”
“唉,可怜哦”
弘亮听见了戏班其他人的碎嘴,原来是丧事在即。
半夜里,弘亮从梦中惊醒,他下床推开门去了院落透气。
阴风阵阵,婉转的戏曲声从黑暗的宅子中隐隐约约的传来,似诉情长,又似断肠,凄凄哀哀。
弘亮寻着声出了院落,没入了不见五指的夜色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頽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榕树下,白色长衫红马褂的男子手执折扇,姿态娇媚含羞,一颦一笑间眉眼皆是缠绵春色。
他修长的玉指轻捻扇柄,抖开的纸扇半遮容颜,只露出一双潋滟含情的眼眸望了过来。
弘亮忍不住地上了前。
“你是哪个戏班的?”
阴凉的夜风拂过男子的长衫,他收起纸扇朝着弘亮微微一笑,转眼消失在了黑夜中,只独留下一柄白纸扇静静的躺在了榕树下。
弘亮弯身捡起了纸扇,手指触及扇柄的是一片的冰凉。
他抬头再看向如同魑魅魍魉摇曳的树影,只觉一阵嗖嗖冷意。
似梦非梦。
清早,弘亮在院落里耍着刀枪把子,戏班的班主找了上来。
“弘亮啊,练着呢?”
弘亮收了大刀,看向了跟在班主后头的陈府佣人。
“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是陈家大爷素爱听戏,想在开场前见上一面,便派了人过来。”
“好,等我换身衣服。”
弘亮是唱武生的,练功时穿了身武将的大靠,四面靠旗插背,大刀阔斧下端的是气势威武。待他再次出来,已经换下了戏服,一身的黑色对襟布衣。
“走吧!”
陈府的佣人面无神色,领着弘亮跟班主二人朝着宅院的更深处走去。
跨过一道门槛,便是陈家的正厅。
“大爷,人来了。”
“嗯。”
温润细腻的嗓音从堂屋里传出,弘亮跟在班主的后面进去,抬头见着了那据闻已经病入膏肓的陈家大爷。
着一身素色长衫,温雅清隽的白玉面容上带着浅淡的笑容,眼眸似春水清透明亮,不见一丝的苍白病态。
弘亮不禁痴望着,想到了被他压在枕下的那把白纸扇。
原来,他就是陈家的大爷。
陈文清。
陈家大爷似是没认出弘亮来,他笑着同班主客套了几句,问了下午要唱的曲目,也便没了下语。
他端起手边的茶碗轻抿了一口,便见府上的佣人走进了堂屋。
“大爷,该到吃药的时辰了。”
“嗯,好。”
陈家大爷的手一顿,放下了茶碗,歉意地朝弘亮二人笑了笑。
“失陪了。”
弘亮望着陈家大爷远去的背影,总觉出些许的古怪来。
他面色红润,眼中清明,是生的什么病还要戏班来唱堂会冲喜?
“回吧!”
班主将两手圈在了袖子里,开口催促起弘亮来。
陈府的佣人在前面走着,两人落在后头慢慢的趟着。
“弘亮,咱们赶紧唱完,赶紧的走吧!”
班主抖了下肩膀,小声的絮叨了几句。
“你也信昨夜他们说的?刚也瞧着了,这陈家大爷可不像是将死之人。”
弘亮没将昨日半夜里遇着的事情同班主多说,唯恐更吓着了。
“保不定是回光返照呢!”
班主拉住弘亮的手,额角渗出许多的冷汗来。
“弘亮啊,不是我信,是自打进了这陈府,这心里头总也喘不上气来,觉着瘆得慌。”
“人终有一死,即便那陈家大爷快死了,也没什么怕的。”
“你且宽心,唱过这三日,也就好了。”
弘亮宽慰着这半边身子骨快入土的老班主,心里头却是想着那爱半夜唱戏的陈家大爷。
他,真的要死了吗?
下午开戏。
戏台搭在了陈家外院正对着堂屋的大院里,台下的看席只摆了一张方桌,并列两张官帽椅,便再无其他。
班主见此,拉住了端着果盘走过的陈家佣人。
“怎么不多设些坐席?”
“老爷和夫人们都睡下了,只大爷一人听戏。”
谈到陈家大爷,佣人死气沉沉的眼里有了些神色,似在畏惧什么,又带着说不清的轻视。
“这陈家的主子也是怪,才什么时辰就睡了。”
“少说几句,这些氏族的习俗都怪的很。快开场了,弘亮呢?”
“刚在后台见着哩。”
班主忙招来人去寻,说是后台,也不过是临近戏台的房屋,给戏班临时换衣扮相用的。
寻着人时,弘亮正拿着那柄白纸扇仔细翻看着,上下两面皆是白纸,无一丝字画点缀。
“弘亮,该上场了!”
“哎!这就来。”
弘亮收起纸扇,扶了扶头上的盔帽,右手拿过靠墙放的白缨枪握在掌中,左手一甩白蓝靠衣下摆,大刀阔斧的迈出了门槛。
这出戏,弘亮唱的是《长坂坡》的赵云。
手抓马鞭、白缨枪,在曹营杀了个七进七出。
台下的陈家大爷一人坐在看席间,清俊的眉眼带着温文尔雅的笑意,眼中是戏台上白靠武将英姿飒爽的身影。
这番精彩绝伦的出手戏,无愧为武生行当里的名角。
陈家大爷朝立在身后的佣人招了招手。
“大爷。”
佣人弯腰侧耳过来。
“看着赏些银元。”
“是,大爷。”
佣人应下,随即去了后台。
夜深,戏也落了幕,弘亮去后台卸下一身白靠盔帽时听闻了包银打赏的事儿,却也只是笑了笑,去卸了戏妆。
有了这一沓厚重的包银,班主也不再说什么渗人的话,早早的便去睡下了。
到了深夜,弘亮又听着了那段《游园惊梦》。
一身红衣长衫的陈文清在黑影重重的榕树下轻捻兰花指,身段柔美的迈着小碎步,眉眼间皆是羞涩情意。
一曲唱罢,他便停了下来,看向走近的弘亮。
一双漆黑的眸中秋波潋滟,撩人心怀。
“打扰到你了吗?”
弘亮眼里带上了歉意。
“没有。”
陈文清摇了摇头,唇角微扬,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我只会唱这一段,让你见笑了。”
“没有,你唱的很好。”
弘亮掏出藏在袖子里的白纸扇还了回去。
他确实唱的很好,那唱腔里的春色情意让弘亮心生动容。
“谢谢。”
陈文清接过了白纸扇,手指轻拂过冰凉的扇柄,目光哀伤复杂。
“我自小体弱多病,常与药罐床榻为伴,少有出外院的时候,府上请来了算命的先生,也说是活不过二十后来,大姐见我整日愁闷,便送了一台留声机,买来的唱片里唱的就是这游园惊梦。”
“我听着久了,也便会唱上这几句了。”
弘亮望着陈文清半掩在阴影中的侧脸,沉默了半晌,伸手握上了那窄袖下的手腕,入手的是一阵的冰凉。
陈文清错愕地看去,入眼的是弘亮在月光下英俊帅气的脸庞。
“作甚么?”
“跟我来,带你去个地方。”
弘亮二话不说的拉着陈文清没入了漆黑的夜色中。
二人来到了前院戏台边的一处房屋前,弘亮推开门,拿过火折子点燃了里边的一盏灯笼。
昏黄的烛光照在纸窗上,映照出了两人相对的身影。
陈文清看到了房屋内堆满的戏服盔帽,眼里露出了疑惑来。
“带我来这里作甚么?”
弘亮温柔的一笑,带着陈文清在一面圆镜前坐下,看向了镜中眉眼温润清秀的青年,眼中多了分不同寻常的情意。
“自然是带你来唱一出真正的游园惊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