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理斯醒来的时候,大约已经是上午十点了。
他还是有一种冲动,那感觉让他回忆起联合学院时期偶尔一觉醒来发现迟到时的骤然清醒与惶恐。可很快饱蘸忧郁的那股“侥幸”袭上他的大脑,他已经不必早起了。
即便是这样,他也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投入地睡过觉了。虽然话是这么说,宿醉醒来的感觉并不比往日不安稳的睡眠好受多少。
他狠狠揉搓着自己的脸,来回飞快摇动了几下脑袋,企图把宿醉后残留的混乱都一股脑地甩出去。他用指关节刮着眼眶,一看到了床头柜上的杯子,他就想起来昨晚自己似乎是靠着爱德华就这么睡着了。
只是此刻,爱德华却并不在这里。
“爱德华!爱德华!”
他下了床,穿着睡衣就往外走,像是在迷宫里不知出路的孩子般边呼救边四处打转。他并没有孩子那么心急如焚,只是心还悬着。
并没有得到回应的默理斯摸着墙壁,步履渐渐慢了下来,举手投足都带着小心谨慎。他斟酌着声音的大小:“爱德华——爱德华——你在哪儿呢?”
默理斯往楼下走去,好在构造结实的楼梯没有发出吱呀吱呀的叫声。
停下脚步,默理斯突然被定住了似的紧盯着那扇本应该关闭的、此刻却大敞着的窗户。他想大声呼唤却张不开嘴,想转身躲起来却抬不起脚,许多恐怖的想象都被震得来不及肆虐。
“默理斯,你怎么了?”
是爱德华的声音。这声音几乎是一秒不差地迅速拨开了他全身感官的阀门,教会了默理斯怎么呼吸、怎么说话、怎么转动关节了。
只是还稍显吃力的默理斯抬起手指着那扇窗户:“那扇窗户怎么打开了?”
爱德华不明所以地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回答得很及时很轻快:“哦,那是我今天早上打开的。怎么了?”
默理斯梗着脖子摇了摇头,心虚道:“没什么。我昨天晚上把窗户都锁起来了……是我太草木皆兵了。”
爱德华牵起他呆呆地垂下的手臂:“没事的……默理斯,我不会让你出事的。这里的保卫很严密,就像传说里的结界一样,不会有人来打扰的。”
他扑动的睫毛密匝匝地压着眼睛,蛮不讲理地就这么硬生生把默理斯脑海里尚留有印象的对话和画面给勾了出来。
这猝不及防地在默理斯心里一通搅弄,惊动起了些不知何谓的涟漪。默理斯有些不好意思地不愿多想。
他不敢直视爱德华漂亮极了的眼睛,看着地板结巴道:“呃、嗯,爱德华,你、你身上这是什么味儿啊?好像是油烟味儿?”
“熏到你了?你不喜欢吗?”他很幼稚地逼近默理斯,“你猜猜我在干什么?”
“诶,知道熏人你还凑过来,”默理斯被烫着了似的往后一跳,有些气急地往沙发那边逃去,“难不成要我说你在用锅铲画画儿么?”
“没想到,默理斯你也会有浪漫的时候!”爱德华嘴上惊喜着也往这边来了。
默理斯一屁股直接坐下,狐疑道:“你不会真在研究怎么做菜做饭吧?我还没见过你这用来画画的手拿起锅铲的样子……”
“我这个样子不会让随随便便什么人都看见的,哼哼。”他翘起上嘴唇。
他这孩子气极了的样子惹得默理斯忍俊不禁。
“你笑了对吧?”爱德华比了个摄影的手势,隔着虚幻的相机对他眯起一只眼睛,“我认为,笑着的默理斯比我的任何一幅画都要有魅力。”
默理斯连忙抬手遮住了自己的脸,仿佛真怕被他给定格住似的。他慌乱地扰乱爱德华的动作,生硬地转开话题:“呃、怎么好好地想起来要烹饪了,不是有家政设施么?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做饭了,我也不知道。”
“你知道的,卸任联合学院的监察官之后没多久我就被女王派去很远的星球,代表她在那儿调停局部纷争。有时候条件恶劣起来,不要说那些平民百姓,就连我也吃不了一顿正经饭。有时候免不了要自己做点事情的。”
默理斯已然是想象出,从来养尊处优的年轻贵族可怜巴巴地应付寸草不生、食不果腹的凄惨场面,语气也跟着软了下去。
“我说……你总是这么不注意身体,无论是闲下来还是忙着……等到你身体支撑不住了,后悔都来不及,”默理斯身体偏向他,“你难道要我一辈子在你身边提醒你吗?”
“怎么不行呢?”爱德华像是舌尖都在雀跃,双目璀璨灵动,专注又满怀期待。
这对话很熟悉。可这次却格外让人不安——
又来了,又是那种不妙的感觉。
爱德华最近,好奇怪。自己也变得很奇怪,总是不敢跟他直视。
而且这已经不是这一两天的事情了。
默理斯迅速躲开视线,把注意力伸向余光。“你要是继续在这坐着,你做的东西恐怕就要糊了。”
“我都有计算好的,别小看我,以为我只会纸上功夫,”爱德华胸有成竹地辩驳,“今天肯
定,肯定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默理斯有些心乱,无意再跟他打回合制“游戏”,闭起眼睛告饶:“好好好,我就等着大饱口福了,今天我这肚皮就全仰仗你了。”
瞧着爱德华胜利后欢快地走进厨房,说不清道不明的恍惚又一次盘踞了他的大脑。
和爱德华在一起待着的这些日子,是一种没有后顾之忧的安全感,是一种纯粹的、超脱这个汇聚了许多烦恼的世界的快乐——像是回到了几年前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与爱德华相处的日子治愈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无可替代的亲近酝酿出一种让他无比陌生的心情。
是局促、是狼狈,甚至是不规律的亢奋,这并不舒服,他却莫名地做不到割舍。
爱德华背影的轮廓印在窗户上,宁静美好得值得他交付所有痛苦,但忘却痛苦的罪恶感此刻还仍旧清晰地、深刻地、长久地,蛰伏于他的每一个心跳中。
他只能抠自己的手指甲,什么坐姿都不舒坦,口焦舌燥得怎么喝水都缓解不了。
等爱德华招呼他去洗手吃饭的时候,那么一个平常的句子,使得一个想法在他的大脑里闪过——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勋臣应该过的日子。在爱德华的纵容下,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从小在联合学院接受教育的勋臣,他有着自己生来的职责。
“没想到,你做的菜吃起来还真挺不错的,”默理斯面露惊喜之色,又佯作不服气道,“难道这世上就没有能够难倒你的事情吗?”
“现在知道了吧?这世上只要是我爱德华想做的、想要的,就没有做不到、得不到的,我一直确信这一点,到死也不会改变,”爱德华摊开手,无可奈何的样子任谁看了都觉得尤其欠揍,连问句都是不带犹疑的语调,“你难道不喜欢这样吗?”
也正如他那么笃定,默理斯也清楚地知道,那种熠熠生辉到不顾一切,或者说,那种“自负”得不可动摇的特质,是自己所没有的,更是爱德华尤其吸引自己的。
“真是受不了你,”默理斯小声嘟囔起来,“爱德华,我……等形势再稳定一些后,我想去伯爵的墓前看看。好歹,我是他的勋臣。”
爱德华的笑容僵硬了一秒后又很轻巧地说道:“没问题,默理斯。如果你想的话,等过段日子,我会帮你安排的。到时候,我也顺便带你出去转转。”
“谢谢你,爱德华。不去看看他,我总觉得心里没办法平静下来。”
“默理斯,你恐怕不知道,我有时候感觉你……怎么说呢,挺没良心的,有时候却又感觉你很长情,”爱德华身体微微前倾,手托着下巴,眼睛里有碎光闪烁,“你要是对很多人都那么上心的话,到头来只会徒增伤心。”
默理斯觉得他这一番见解说得没头没尾的,虽然明白他的意思,也只耷拉着眼皮地回答:“我真正在乎的人也没几个。而且,我和伯爵认识了快有两年了……如此看来,我在乎的人竟然已经只剩下你了,爱德华。除了你,我都没有可以为之上心的人了。”
“多少,让他们在我的记忆里继续活着吧。”
尚未智能到有能力解读空气的ai的准时通知打破这缄默:“为您播报今日新闻——”
没有人理这个小家伙,它很自觉地就拿捏着机械女声开始播报起来:
“佩罗翠联合王国代表决议会主席向女王伯纳提请候选人名单相关事宜,女王表示暂时不予以考虑,期待未来会出现更多有力人选……”
“kt-52星际生产商玛林杰那召回部分kt-52进行安全性能升级……”
“翡柏那公爵双亲,即莫察公爵及其夫人的纪念仪式于昨日在莫察公爵府邸举行,女王伯纳、翡柏那公爵和多位出身朱诺格、基尔默等家族的贵族,以及更多各界名流均有出席……”
“啊,昨晚你那么晚回来,就是因为这个纪念仪式……?”默理斯反应过来。
探知到人声的插入,ai根据设定的程序自觉停了下来。
爱德华摩挲着自己的手指,压下声音:“是这样。”
“……”
“默理斯,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关于我家里的事情呢?难道你就从来都不感兴趣吗?”爱德华灵巧地把问题绕回到了默理斯身上。
正沉默着的默理斯突然被问到,有些措手不及:“呃,毕业之后我确实有在新闻上看到有关你父母的事情,不过你从来都没有向我提起过,可能就是不愿意提及吧……所以我也不问你。更何况,父亲母亲这种观念,你知道的,对于勋臣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的,所以我也常常想不起来这方面的事情……”
“巧了,我虽然不是勋臣,在这一点上我们却是一样的,”爱德华看上去并没有什么负担,“自从我的父母在老宅的火灾中丧生之后,我一直受到女王的眷顾。对于长时间在我的人生中缺席的他父母,我并没有什么太过强烈的感觉。”
“你还记得他们吗?”默理斯小心地拿捏着语气。
“记得倒是记得。我的母亲是当年坐着序兰
德家族头把交椅的艾因特里茨公爵的唯一女儿,因为家族联姻嫁给我父亲莫察公爵,也就是当今女王的堂伯父。大概在当时的人们看来,是门当户对的一对alpha与oga。父亲在权力斗争中败下阵来,心灰意冷,金玉其外之下染上了毒瘾,母亲也因为第二个孩子的流产而陷入抑郁。”
“而我从小就是个置身他们之间爱恨纠葛之外的、只顾着自己画画的孩子。好像是……7岁的时候,那天本来被父亲明令禁止外出,却还是不服管教偷跑去外面写生,抱着画本子和笔回到家时,已经是火光漫天,回天乏术。”
他讲得平静,甚至连抑扬顿挫都收敛。每一字每一句都精简得像是在做总结陈词,却无端绵延出无限的猜想。
默理斯在星网上确实看到过,官方的新闻上从来都只是说,莫察公爵及其夫人均在火灾中意外丧生,而且就连爱德华本人刚刚的讲述,听起来也不富于悲伤的色彩。
可是,一个会关着孩子的、沾染毒瘾的父亲会做什么其他事情,一个抑郁的母亲能给予孩子多少关爱——联系相似的案例,实在很难不让默理斯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
这怎么可能会如同爱德华的语气一般轻松?
明明句句都是那么冷静自持,多年来却完全不提起。
从他这么骄傲的一个人嘴里说出来的“不介意”、“没有太多的感觉”,是真实的吗?
这场“意外”的疑点多得让默理斯不忍细想爱德华与他相识之前的人生的模样。
他情不自禁地把两只手拢在爱德华的手背上,beta的双手比爱德华的手更小更粗糙,却自不量力地想要保护alpha外露的手。
alpha的眼眸纳尽了温情缱绻——如一片得红宝石自愿沉入的湖泊。
他脉脉地擒住了默理斯的视线,在这引人头晕目眩的瞬间,伺机逮住了默理斯主动接近的双手。“……在那之后,我就受女王陛下照拂,这才有了今天的我。”
默理斯失神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为故事收尾。
“谢谢你,爱德华,愿意和我说这些事情。”
“默理斯,你看你,眼睛红了,眉头也皱着,跟个小孩子一样。”爱德华噗嗤笑了。
默理斯心里的悲伤还没有完全散去,而这释然的笑容乍然出现,美得、惊艳得斩断悲伤,以至于爱德华的声音都像是在邈远的天际,朦朦胧胧的。
也许是尚未流出的眼泪不知怎的涌进了耳道。
他这样想着。
“默理斯,我刚刚说‘你挺没良心的’,又说你‘长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默理斯摇着头,不经意间流露出耐心等待解答的孩子情态,十分青涩,更乖巧得像是安然高悬的新月(1)。
爱德华的胸腔内迎来送往着追随新月而去的潮汐,又隐着一线潺潺细流,暗自吐露着一股借吻作答冲动。
“你很有共情能力,能够体会到别人的心情,用自己的方式安慰别人、开解别人,但这些情绪从来不会真正进入你的内心,你总是怀着看客的心情怜惜他人……我经常会想,你对我也是这样吗?就像你对那位与你相处并不多久的伯爵一样?”
默理斯立马就想回答不是,话到了嘴边却被卡住了。他怀疑着自己,不敢正面回答。
“有时候,你因为一些事情长时间地痛苦着,喘不过气来了似的,但那是真的苦痛于他人的磨难吗?还是说,是一种来自内心道德的作茧自缚呢?”爱德华声音柔和,同时谨慎敏捷,不放过默理斯的任何反应。
似乎被他的直白和尖锐偷袭,默理斯愣愣地看着他。
“你昨天问我,我哪里需要你,”爱德华没有给他太多思索的时间,“但是为什么我们之间的感情要用索取与给予的概念来衡量呢?我无比地珍视你,亲爱的默理斯,这一点不会因为你给我带来什么与否而改变。”
“如果硬要回答,那就是今天坐在我面前的人无论换了谁,我都不能像在你面前一样干脆地说出那些过往、大方地发泄自己的情绪。你知道,翡柏那公爵与爱德华是不一样的。”
“关于你之前说的让我与oga认识认识什么的……我只能说,与你的接触已经占据了我所有温和的情感,且早已经覆水难收。我完全无意于对你我之外第三人的允许。对于我来说,有默理斯已经足够了,唯独在这件事上,我不愿意贪心。”他呢喃着。
所以,唯一的新月,请不要再照耀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