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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更迭难以逆转,岁月丝毫不禁消磨。即便是在怀朔这样的天涯海角,到底也迎来了一场白头雪落。
虽然瑟瑟寒风呼啸已久,花木兰心知一场飘摇大雪大抵早已蛰伏着,但当她亲眼见到那片片琼瑶漫天飞舞,还是不由得闪了一下神。
竟已是一个冬么?
与她对练的岳崇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时机,拳势凌厉地攻过去,却又在看见那单薄身躯后起了犹疑,可此时收手已然来不及,只好堪堪曲起手臂。
噗通一声,两人狼狈地摔在一起,岳崇看着身下少年沾上雪泥的衣裳,明亮的眼睛耀出得意的光:“花安,你输了。”
平日里的少年太过淡漠,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去探寻他脸上并不常见的羞恼神色,然花木兰是注定要教他失望的。在猝不及防被推了一个趔趄的短暂时间里,他只看见少年绯然的双颊与清明的眼。
“那又如何?”花木兰撑着手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岳崇,“我早晚会赢过你的。”
赢我?岳崇知晓花安的箭术是军中头角无人能及,拳脚功夫却是差上太多。两人互为搭档常有相搏,可花安从来没有赢过。
他本是想哂笑他的,抬首却看见少年的清隽面孔,如此平铺直叙的清丽,也并未丢了英气,只那一双极浅极淡的双眸深藏着壮阔的波澜,连一丝一毫玩笑的影子都不能寻见。于是岳崇便难能自抑地想起少年披星戴月加训的身影、想起他短短几月之间飞一般的成长,更想起初见时少年挽弓搭箭的模样。
在深邃夜晚里,那般灼人的惊艳。
有什么情绪在胸口涌上来,有什么话在喉间压下去。岳崇愣了半晌,才终于在花木兰莫名的目光中搭上了她白净的手掌,不动声色地摩挲了一下少年手上新生的剑茧,终是低哑地笑出声来:“这话,待你赢了我再说。”
花木兰不可置否,她心知在做到之前的一切辩驳都是白费口舌,也就不愿多说。她拍了拍身上的雪尘,伸手摆出邀战的姿势:“再来一局么?”
“当然。”岳崇爽快地应下,只是这次两人还未来得及出手,便已遭人呵断。
“花安!”分管二人的队主大步走过来,“将军传唤。”
“传唤我?”花木兰与岳崇面面相觑,都看出对方眼中的疑惑,“我不过是个普通士卒,将军有事吩咐下来就是了,何必专门传我过去呢?”
队主意味深长地瞥了花木兰一眼:“你这小子,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说着便抬手在花木兰脑袋上拍了一下:“莫要问了,你只管去便是了。”
将军的营帐与他们这些平凡兵卒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位置居于正中以示地位尊崇。鹤唳般的风声被搁在帐门之外,噼啪燃烧的松枝炭熏得一室融融。
不同于往日千军万马中的遥望,这是花木兰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这一方主将的面孔,刚毅的面孔隐在半昏半黄的烛火中敛着沉静,似是薄暮中的刀锋。
他有意地忽略了上前见礼的年轻兵士,依旧与一旁的督军商议着事情。
“军中粮草还能供上几日?”
督军的语气中难掩担忧:“多则半月,短则……七天。”
“七天啊……”江志鸿略一沉吟,“年关已近,将士们的用粮断不能省减,如今也只能派人去主城一趟,看看是否能借来一些粮草支援。”
“只是今年各地大小灾情不断,求粮的折子都未能得到批复,可见今年余粮之短,主城那边,怕是……”督军的言辞间起了犹豫,端的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花安,”在这一片肃穆之间,江志鸿忽然转向花木兰,“你怎么看?”
花木兰未曾抬首:“属下听到这些已是越矩,滋事体大,更不敢妄言。”
“哦?”江志鸿双眸微眯、眼光锐利,“知是越矩,为何不退出去。”
“因为将军想让属下听见。”花木兰抬起头,灼灼的慧颖闪烁在黑白分明的双眼间。
“你倒是聪明。”江志鸿的平淡语气听不出褒贬,“既然明白,就大胆说来。”
“遵命。”
“依属下愚见,借粮一事不难。怀朔之急,别处可以不以为意,但主城诸人必定心惊胆战。”
督军不解:“为何?”
花木兰恭敬地一拱手,轻轻道出五字:“唇亡而齿寒。”
帐中有片刻的静寂,督军眉间川字骤然舒展,他先是捋着髭须大笑,随即溘然长叹:“我当真是老了,竟未曾想到其中道理如此简单。”
他看向花木兰:“到底还是少年。”
花木兰赶紧埋首一拜:“您心系军兵,难免智因情乱,属下……”
“好了好了,”督军踱过来拍了拍花木兰的肩膀,“慌什么。”
他看着自己的年轻后辈,似是想透过这具生机勃勃的身体回望自己的青春时候,那时候就风饮过烈酒,骑马倚过桥头,如今只剩下一身老病和半头白发,终不似,少年游。
摇头终是笑了:
“代代人新,江山如旧。这家国天下,终究要交在你们少年人之手。”
督军再度看向江志鸿:“看来这孩子不光射术高超,智谋方面倒也值得调教。”
“言之尚早。”江志鸿自桌案上利落取出纸笔,一边写信一边向督军吩咐道:“把缺粮的消息放给柔然。”
督军领命去了,江志鸿将写好的信件交在花木兰手上:“柔则公主婚期将至,怀朔按例应贡上十二匹丝绢,十二匹锦缎,我已命晚樱带人赶制,你寻她取了去,三日之内,携书信一起送往主城。”
花木兰双手接过信件,躬身退至帐门边,正欲挑帘出去,却忽然又听见江志鸿的问话:“你觉得晚樱如何?”
她惊讶至极地抬起头,得以望见江志鸿面上罕见的温柔,只是这份温柔很是复杂,似乎隐含着不能言说的痛。
怎会有这样的问话?她又该如何作答?
踌躇半晌方才定下心神:“江姑娘自然是好的,温婉善良,品貌俱佳。”
听了这样的赞词,一直冷面的江志鸿却莫名苦笑了一下,他疲惫地挥一挥手:“罢了,你退下吧。”
十二匹丝绢柔亮如水,十二匹锦缎灿若云霞,细细地瞧着竟也有着高下,花木兰指着织工最精密的那几匹,心中笃定般地问江晚樱:“瞧着更漂亮些——这是你织的吧?”
江晚樱掩着唇笑:“什么都教你猜着了。”
“其实大家技艺都不过伯仲之间,”她葱白的指尖拂过布匹,素净的面容里含着动人的缱绻,“只不过,我是真心地祝福她。”
花木兰犹豫了一下:“这位柔则公主……你可知柔然曾派使节来求娶?若是可汗当真应了这门婚事,或许我们现在就不必……”
“花安。”江晚樱失了笑影,纤细的双手庄严的交叠在腰间,“你是这样想的么?”
“是的。”花木兰知道江晚樱应是动了气,但她不明白是从何处来的恼火,“她即是受天下之养的公主,就该也为黎民做些什么,只为了成全她一人的欢喜搭上许多将士的生命,我觉得不值得。”
她也有些恼了,别过头去不肯看江晚樱的双眼,这般幼稚的羞恼倒令不虞的江晚樱心生释然。
“花安,我们为何在这呢?”江晚樱的语气轻缓,泛着淡淡的怅然。
她打开窗子,外面的长街小巷盏盏灯火幽微亮着:“我们要天下太平,我们要每一个人不再恐惧且活得有尊严。”
“若她贵为公主都不能把控自己的命运,那我们这些平凡百姓的希望,又在何处呢?”
江晚樱柔亮的双眼有波光在闪:“安宁很好,但不该强逼着一个柔弱女子牺牲自己去换。”
“或许我们都甘愿,但要允许别人不愿。”
她秀美的眉头深深纠在了一起:“况这安宁不过是一时镜花水月,不足以稳定江山。”
剧烈的心跳声,呼吸都安静了。花木兰望着江晚樱,怎么也想不清楚,这十五六岁的安静女子,心间怎么会有这般的块垒沟壑。
她曾立誓要做个英雄的,但此刻才终于想通自己在这布衣乡野到底要守住的是什么。
什么浴血奋战、什么暗夜颓然统统都不要紧,世上的一切美好皆已有了名姓。
江晚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