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村是个不大不小的村庄，交通很便利，因为这里的村民都姓封，只有少数是外姓，故此得名。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都信奉小鹿神。
传说小鹿神是鹿身人面白瞳头上长角的神明，他护佑一方，有时也会贪恋人间的热闹繁华，在元宵时节从后山中走出，与百姓同乐。所以对封村的人来说，元宵节不仅仅是一个节日，更是得以窥见天颜的日子。
在人们的传说中，小鹿神的长相不似凡人，俊美的容貌倾国倾城，就是九天上的神仙妃子也比不过。
没人知道，他们口中的小鹿神，其实并不是神明，只是一个山中精灵罢了。
小鹿神是这天地中偶然一缕清气化成的精灵。
他只是一缕清气时便生了意识，知道凡间的人有名有姓，于是便也想有一个自己的姓名。恰巧一只鹤从他的眼前飞过，不知为何他是极喜欢这种动物的，人们说那是鹤。
那我便以鹤为姓吧，他这样想着，那么名字叫什么呢？人们说他出生的这片山林叫青芒山，那我便叫鹤青吧。
小鹿神想了想，不知为何他觉得这名字贴切又熟悉，是有人这样唤过他吗？
其实鹤青本是天生的神明，但在这一缕清气中不知怎得还有一丝魔气混了进去，他便失了封神的资格。
化形后的鹤青并非完全的人形，他的上身为人，头有黑角，下身是鹿身，想必是魔气未除，故此下身才是动物模样。
要在凡间度过劫难，褪去魔气才能脱胎换骨。于是他便在青芒山落脚，成了封村的守护神。
可这么多年过去，他不过还是一个法力可比神明却无缘封神的伪仙罢了。
只叹劫难未到，时也命也。
魔气跟着鹤青从法力低微到现在的比肩真神，也壮大了不少，鹤青压制它愈发吃力。
＊
魔气第一次爆发是在元宵节的当天，鹤青穿着一身白袍，身披鹤氅，裘领的袍子衬得他愈发俊美而有仙人之姿。
人们惊叹地从他身边走过，有的大胆的还会摸摸他的鹿身。
因为额头上长着一只竖眼，鹤青有着能看穿人心的能力。但是为了不吓到这些胆小的人类，鹤青总是紧闭着这只眼镜，人们看见他额头上的一道金色竖纹，也只以为是仙人的象征。
“大哥哥，你是神仙嘛？”
一个身高大约只到鹤青鹿腿高，身着红袍的小女孩手里攥着一杆花灯，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鹤青。
“我啊，不是什么神仙，只是这里的守护者罢了。”
鹤青蹲下身，摸了摸女孩的脑袋。人人都羡艳女孩的好福气。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多么古老的故事啊，但人们深信不疑。
“那好吧，虽然你不是神仙，但是谢谢你守护我们的村庄，花灯送给你！”
小女孩递出了手中的花灯，她的眼里满是儒慕，小星星一样。
“谢谢你。我很喜欢。”
鹤青笑了，伸手接过花灯。
他走得有些乏，在水边打了个瞌睡，再醒过来时封村已变了个样子。
眼前血红一片，清澈的河水被鲜血染红，那血气仿佛烟雾升腾消逝，街道上横卧着凡人的尸体，一颗还在跳动的火热心脏被他攥在手里正要往嘴里送。
鹤青舔了舔牙，原本整齐的牙齿参差不齐，尖锐的仿佛某些猛兽的牙齿。
是我杀了这些凡人吗？
鹤青愣住了。
“坏蛋！”
一颗小石子打在了他的背脊上。
鹤青回头，还是那个红袍小女孩，她的大眼睛里满是泪水，被母亲紧紧地抱在怀里。
看见鹤青向他们看过来，她的母亲眼里满是恐惧，一个劲地抱着孩子向身后的人群里缩去。
“大坏蛋！你才不是什么守护者！你还我爹爹！唔！”
小女孩在母亲的怀里拳打脚踢，被母亲强硬地捂住嘴拖了回去。
看见鹤青一直注视着这里，人们如潮水般退去，露出了缩在人群里的女孩和母亲。
母亲似乎已经被吓破了胆，搂着孩子跪在地上，眼里蓄满了泪水。
“不要……求求您，不要……她只是个孩子。她无意冒犯您。鹿神大人。”
他们在怕我。
鹤青呆住了，失手捏爆了手里的心脏，鲜血溅了满身。
雪白的鹤氅脏了，人类的血液滴滴答答地顺着鹤青的脸往下流，他额头上的眼不知何时睁开，越发显得他邪恶狰狞。
“我……”
鹤青想要向前解释，可那妇女吓得尖叫了一身，猛地向后跑去。
“妈妈！呜哇！”
小女孩也尖叫着大声哭闹了起来。
汹涌而来的厌恶惧怕情绪几乎将鹤青淹没，他呆住了，身形摇摇欲坠。
“妖怪受死！”
有大胆的提着刀趁鹤青发呆想要了结他的性命。可半神之躯刀枪不入。反而激得鹤青身体
里的魔气发了狂。
“啊——！”
鹤青仰天长啸，发狂的样子哪里还有平时的仙人姿态。
他四蹄猛地一蹬踢开了手持断刀的青年，驾着云逃离了封村。
＊
青芒山上的一处温泉内
“好脏……怎会这样，我不是妖魔，我不是！”
鹤青搓着自己的肌肤，白瓷似的皮肤泛着受伤的红，显然搓得十分用力。
可是无论怎么搓洗，鹤青总觉得自己身上的血腥味洗不掉，那气味令他作呕。
“啊！为什么会这样！”
他用力拍打水面，质问着，可没人能给他答案。
鹤氅已经被震碎，现在鹤青并没有换洗的衣服可穿，只能拖着疲惫光裸的身躯慢慢从河里走出来。
天已经黑了，漫天的星光洒在他白缎子一般披散的发上，神圣妖异。
树后的男人看呆了。
“咚咚咚”
他的心如擂鼓一般。
他可真好看啊。
一声呢喃轻叹般的心声被鹤青听得一清二楚。
但他还想在细听暗处的心声却听不见了。
“谁！？谁在那？！”
鹤青看了过来，他额头上的那只眼还没闭，一圈金边围着眼睛，在月色下闪着微光。
“我……我叫杜翊。”
男人咽了咽口水，从树后走了出来。
“你也是来杀我的？你回去吧。你杀不死我。去找道士，让他们来收了我。”
鹤青慢慢闭了眼，他不想再犯下杀业。可因为丢失人类信仰，越发压制不住魔气，他怕听见什么话，失手杀掉眼前的人类。
他只能不听，不看。
“不，我是来给您送衣服的。我知道您喜洁。所以带了一套衣服。”
杜翊拿起手上青色的长袍，长袍看起来很宽松，应该是他自己的尺码。
“这……这是我的新衣。没穿过的。”
杜翊补了一句。
“谢谢你。难为你还记得我喜洁。出了这样的事，你不怕我？”
鹤青接过袍子披在身上，这种感觉很新奇，他头一次感到一股暖流流过心间的感受。
“怕。但是我知道，封村没了您的保护马上就会被外头的鬼怪毁了。我从小母亲说过，是您在保护封村。”
杜翊抬头看着鹤青，眼神真挚。
“所以你为了封村的所有人，在求我这个杀人犯？”
鹤青系好了袍子，有些惊讶地挑眉看着杜翊。
“是。我请求您，求您继续保护封村。”
杜翊点点头，撩袍慢慢跪了下去。
“可保护封村不是我的职责。倒是你，我看不透。你要不要跟我走？我记得你，你们母子是给我信仰最多的凡人，因为是外姓人所以总被人欺负，后来搬走了。我还暗中帮过你们几回哩。”
鹤青扶起杜翊，无论他额头的眼睛睁开与否，他都看不清杜翊心中所想。
鹤青看着杜翊还有些素的衣服，心下了然，想必是母亲已死，回来奔丧的。
“我跟着您，您会继续保护封村吗？”
“当然，你跟着我，我继续保护封村。”
“好。”
“你若有牵挂，可自行回家去收拾行李。我就在青芒山等你。”
“不了，没什么要带的。”
鹤青就这样带着杜翊回了他的窝，青芒山上的一座小宫殿。
这是山间的动物们为他建造的，舒适又华丽。
＊
魔气第二次爆发是遇见杜翊后的一周。
“鹤青大人，您醒了吗？”
杜翊敲门问道。他自从住进鹤青的窝，便以奴仆身份自居。他以为鹤青要他跟着，只是需要奴仆。
但并非如此，鹤青只是看不透他，对杜翊心生好奇，就像牙牙学语的幼童看见了心仪的玩具罢了。
“滚！”
鹤青的闷哼声从屋内传来。
“大人，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杜翊连礼仪都顾不上，推开了鹤青的房门。
“滚！我让你滚啊！！！”
软垫劈头盖脸地向他飞过来，杜翊闪身连忙躲开，他的身手出奇地好，倒不像是个山野村夫能有的身手了。
不知怎的，鹤青这次魔气爆发还保有意识，他回头看着杜翊，獠牙支出唇外，眼睛成了血一般的暗红色，但不止这些，他的指甲也变得又尖又长，在木质的方桌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抓痕，骇人极了。
鹤青本以为会在杜翊的眼里看见惧怕，可是并没有，他只是看着自己，眼里是满满的担心。
“大人。您不舒服。”
杜翊走过来扶他到床上。
体内汹涌的魔气竟出奇地平和了下来，鹤青有些惊奇。他转头看向杜翊，獠牙尖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消失，鹤青在杜翊的眼前慢
慢变成了人类模样。
“你到底是何人？”
鹤青问道，他四蹄跪趴在榻上，头发有些乱，一缕胡乱翘起的头发就挂在脸旁。
“大人，我当然是杜翊啊。”
杜翊笑着，脸上神情不变，给他顺了顺头发。
“我好多了，你出去吧。”
鹤青额头上的眼再次睁开，盯着杜翊看了几秒，还是什么也没有读出来。
“是。”
杜翊没说什么，抱拳，掩上门离开了。
＊
夏季
湖泊，
雨季的江南晴天不多，今天却难得是个晴天，
这方大湖是青芒山上各种动物的饮水区，鹤青最喜在这里睡午觉。
“你看，它好小。”
鹤青慢慢俯下身，好奇地抚摸着这只小兔子。
“你很喜欢小动物？”
杜翊坐在他旁边问道。
“不，不是喜欢，是爱。我爱世间一切纯净美好。山间咕嘟咕嘟冒着泡泡的温泉，清晨林间唱歌的小鸟，柳树偶尔垂下来的枝条，清风明月，甚至是凡人间纯粹的情感。”
鹤青抱着小兔子，露出一抹有些害羞的笑容。
杜翊注视着鹤青，他能看得出，鹤青是真心爱着人间的，他不禁有些怀疑，这样温柔地爱着世间一切的神明，真的会是该除掉的妖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