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仓库里，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乌云映射在屋内飘扬的灰尘上，落下一片星辰。
“你都等了一个月了，你还要继续等吗？”袁嘉顺坐在地上，手里捏这个糖豆。他闷闷不乐地看着小雪：“她让你等你就等，你要是逃出去赶快报警，让警察叔叔把坏人抓起来不就可以救你妈妈了吗！”
“可是我怕……”小雪垂下脑袋，小口咬着冰糖葫芦，指甲在木头签儿上有一次没一次地剐蹭着。
袁嘉顺恨铁不成钢地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怕！你怕就没法救妈妈了。那两个坏蛋每次过来都打你！”他看着小雪白皙的胳膊上满是淤青，气得咬牙切齿，“你怎么这么胆小！”
“唔，对、对不起……”小雪抱紧了胳膊，把自己缩成一团，努力把伤口藏起来。
“没、我……唉！”袁嘉顺语塞，恼火地挠了挠后脑勺，“你一直等在这里，万一没人来救你呢？我看过电视剧的，你妈妈也被抓住了，她没法来救你的。”
“可妈妈说……”小雪刚开口反驳，就被袁嘉顺打断道：“这些坏人肯定是要钱，她被关起来了，没法给他们钱。所以肯定是得让你爸爸来送钱才行。”
看小雪听进去了，袁嘉顺接着说：“你爸爸到现在都没出现，他……”
“爸爸他……他应该不会来的。”小雪眼神闪了闪，又把膝盖抱紧了一些。
“怎么可能，怎么会有父母——”袁嘉顺顿了顿，“……你为什么这么说？”
“爸爸好像不喜欢我和妈妈。”小雪说，一点点掰断手里的木签儿，“他很少回家，从来都不问我最近学习怎么样，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他还跟妈妈吵架……他会抓着妈妈的头发把她推到地上。我觉得他讨厌我们。”
袁嘉顺沉默片刻，他感到些许羡慕。他有些好奇，如果他的父亲也这么对待杨淑琦，而不是给她留下一线希望，那么杨淑琦会不会放弃得更早一些，从而不会把他丢下。他“嗯”了一声，在小雪肩上揉了揉。
“爸爸有别的女人了。”小雪说，他的脸上有一丝茫然，“在我被抓到这里之前，妈妈告诉我：爸爸很快就会来了。她说爸爸会爱我们的……”
袁嘉顺看着小雪期冀的眼神，感到愤怒。他提高音量对小雪吼：“他不会来的！”
“什、什么……？”小雪吓了一跳，手里破破烂烂的木签也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说！你爸不会来救你的！”袁嘉顺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他手里的糖碎喀拉拉的撒了一地。他眼眶通红，一脚踩在那根木签上，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狗一样乱吠：“他永远不会来接你了！他把你和你妈扔掉了，他不要你们了！”
小雪跌坐在地上，连滚带爬地躲到了沙发后面。他对袁嘉顺突如其来的愤怒感到不明所以，探出半个脑袋：“哥、哥哥你怎么……”
“你们被抛弃了！”袁嘉顺愤怒地在地上踩了一脚，“你要是想等，你就自己一个人等着吧！”他甩下这句话，本想直接从仓库门走出去，原地转了一圈后还是抓着天窗挂下来的麻绳一点点趴着离开了。从窗户翻出去时，他看到小雪站在正下方，张开手臂似乎是害怕他掉下去。他眼眶酸涩，喊道：“你就永远等在这里吧！”
袁嘉顺一路小跑回家，“碰”的一声把门摔上，坐在冰凉的地上。杨淑琦还没回家，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杨淑琦去找那个男人的那段日子里。随即反应过来，他捏住自己的书包带子，小声自言自语：“我不是一个人了，不只有我一个人了。”
他又坐了会儿，原地爬起来抹了把脸，去厨房里给自己煮了把面。他嗦着雪白的青菜面，透过白茫茫的热气，他看到了小雪蜷缩在小仓库的一角，哆哆嗦嗦地饿着肚子的样子。他突然很好奇：小雪平时都在吃什么呢？那两个大汉看着并不会给她吃些什么好东西。
小雪套着旧衣服蹲坐在地上。大汉扔了个白馒头到她身上，她便小口小口啃起来。啃完一个，肚子还在咕咕叫着，但她不敢去问他们讨些别的，于是只能和饥饿与寒冷一起入睡。
袁嘉顺沓着拖鞋去洗碗，哗哗水流中，他看着自己冻得通红的手指：“我真是个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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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日落，河水像一管橙色的染料，青蛙成群地呱呱鸣叫，两只伯劳鸟从树枝上打到小仓库的屋檐下。袁嘉顺怀里揣着一盒白米饭，手里提着个装了菜的碗，上面盖了张餐巾纸防落灰。他顺着箱子爬上去，就看到侧躺在沙发上的小雪。
小雪似乎睡着了，对他的呼唤没有任何反应。袁嘉顺定睛一看，发现小雪身上又多了些淤青。他急忙跳下去小跑到小雪身边，放下手里的饭菜晃了晃她的肩膀：“小雪、小雪！你没事吧？醒醒，发生什么了？”
“……哥哥。”小雪缓缓睁开鸦黑的睫羽，看清来人后委屈地靠进袁嘉顺怀里，轻哼道，“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我好想你……”
袁嘉顺鼻子一酸，抱住了小雪瘦弱的身子：“对不起，小雪，我不会离开你的。”他的双臂缓缓收紧，补
充道，“我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我不会抛弃你的。”
“哥哥……你怎么了？”小雪摸了摸袁嘉顺的后脑勺，“你哭了？”
“没有！”袁嘉顺猛地吸了下鼻子，松开小雪。他低着头不让小雪看到他的表情，把筷子塞到小雪手里：“怎么话这么多，你吃你的饭！”
“哥哥……给我带的吗？谢谢！”小雪脸上的乌云散得无影无踪，筷子在她手里发出哒哒的响声。脸颊鼓囊囊的，塞满了刚蒸好还热乎着的米饭，她狼吞虎咽地有吃了几口，含糊道：“哥哥，你……你不吃吗？”
“我现在不……”袁嘉顺看到小雪期待的眼神，顿了顿道，“嗯，那我也来点吧。”
两个小孩在一片黑暗中，被破烂废铁围绕着，分享最简单的饭菜。袁嘉顺嘴里嚼着小雪刚才喂他的白米饭，第一次发现米饭原来这么好吃。
那之后的每一天，袁嘉顺放学后都会飞奔着从家做好饭带去小仓库，有时候还会带上一串冰糖葫芦，两人饭后分着，一边数天上的星星，一边听小雪说城里的故事。袁嘉顺第一次知道原来能在铁轨上跑的不只是火车，原来看电影还能吃玉米炸出来的糖花，原来糖水不一定是红豆沙。小雪的话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美丽又触不可及。
有一天他吃饱了，躺在地上抱怨道：“唉，我一辈子都不会看到那些千奇百怪的东西了！”
小雪勾住他的手指，脸颊泛红。她眨着眼睛说：“哥哥，来我家吧……我、我会带你去坐摩天轮，去看大轮船，去……”
“啊？哦，好啊！”袁嘉顺两脚一蹬，就着惯性把自己拉了起来。他一把将小雪拉到怀里，揉了揉她已经长到肩膀的长发，嘻嘻笑笑道：“我们小雪对哥哥真好！”
“嗯、嗯……”小雪低着头，用袁嘉顺的手臂挡住自己的脸，微微点点脑袋，“哥哥对我也很好……我、我也不会离开哥哥的……”
“噫，真肉麻！哈哈哈！”袁嘉顺故作嫌弃地撇了撇嘴，却将小雪抱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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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入春，距离小雪被关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小仓库已经过去了快三个月的月末。冰融雪化，淡粉色的花骨朵从一片白茫茫的景色中绽放开。女人们开始出门赶夜鸭子，免得野鸭子把家畜的粮食叼了去；关了一个冬天的工厂又开始叮铃咣啷地响起来，将一个个钉子压扁了扔进熔炉，陶铸成汽车零件，送往大城市。
袁嘉顺甩开了门口汽车师傅，他开车去过几次大城市送货，于是便见一个人就想告诉他大城市里有什么。无非是几十层的高楼大厦和错综复杂的高架路桥。袁嘉顺对这些统统没有兴趣，他想去他的小基地听小雪给他讲那种一天开二十四小时的小卖部的故事了。
他沿河跑到郊外，小仓库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车。袁嘉顺一愣：难道是小雪的爸爸真的来接她了？
他皱了皱眉，抿着嘴唇快步走了过去。他靠在墙后听到里面女人大吼大叫的声音：“都是你！是你不讨人喜欢，他才不愿意来接我们！是你的错！”
“我怎么会生下你！有了你之后他就对我不理不睬了……”
“他一点都不爱你，你怎么不去死！”
“我怎么会生下你……”
女人的尖叫逐渐变成凄厉的哭声，袁嘉顺不难想象到小雪是怎样蜷缩在仓库的一角。
该去报警。
他刚迈出一步，就好像看到了小雪默默流泪的模样。脚步一转，他冲进了仓库里，大喊：“你、你放开她！！”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女人并没有被绑起来或者受到苛刻的待遇。她好端端地站在仓库中央，哭得梨花带雨。两个大汉跟从在这个和小雪又两分相像的女人身后，在看到袁嘉顺后分别摆出蓄势待发的备战姿势，高个子的壮汉甚至拿出一把刀，银色的刀刃反射着白光。
“你是……”女人后退一步，警惕地瞪着袁嘉顺。
“你把小雪藏——小雪！！”袁嘉顺环顾四周后发现摔倒在地上的小雪。她似乎是被女人一把推到在地，一脸痛苦地抬起头，微弱道：“哥哥……”
“小雪你再忍忍，会没事的！哥哥来救你了！”袁嘉顺心急如焚，想要立刻冲过去，却畏惧三个大人挡在他们之间。他缓慢地移动脚步，让镂空的架子隔在大人们和自己中间，压低嗓子道：“你、你们不要乱动！我叫警察了！”他的声音都在发抖，硬是在自己腿上拧了一把才没有摔倒在地上。
女人脸色一变，不理会袁嘉顺便踩着高跟鞋狠狠踢了小雪一脚。她的鞋尖几乎嵌入小雪的腹部，让她发出一声像是被宰杀的小鸟似的悲鸣。女人歇斯底里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怒吼道：“你居然还打算跑！是妈妈对你不够好吗？你居然找人来帮你——就是因为你这样，所以他才会抛弃我们！”她跪倒在地上，将小雪捡起来塞进怀里，泪流满面，“你难道不想要一个爸爸吗？那你为什么不听妈妈的，好好当个乖孩子？”
“……妈…妈、我……”小雪没有哭，她的脑袋乖巧地搁在女人肩膀上，面无表情。
袁嘉顺看到这一幕简直要疯了，他大吼着：“你给我放开她！”便扑了上去。一个大汉抓住了他的胳膊，往他身上来了一拳。袁嘉顺滚了好几圈撞在架子上，口袋里的硬币落在地上叮咣作响。灰尘飘扬在空气中，他咳嗽了好几声，瞪着猩红的眼睛重复道：“放开小雪！”
女人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抱着小雪还在说些狗屁不通的废话。两个大汉则逼近袁嘉顺。胖子说：“小朋友，跟叔叔出去，你不想自己的朋友受更多伤吧？”
袁嘉顺恶狠狠地扫了他一眼，目光就回到小雪身上，他龇着牙没有出声。
高的那个晃了晃手里的刀子，白光闪得袁嘉顺眼睛疼。他慢慢蓄力，身上并不多的肌肉紧绷着。终于那两个大汉错开一前一后的一瞬间，他暴起从两人中间穿过，扑向女人：“你把小雪还给我！”
高个子立马反应过来，似乎完全忘了面对的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咆哮着挥起刀子就扑了过去。胖子抓住他一条胳膊：“你他妈等等——”
高个子被胖子这么一拽，失去平衡。利刃承载着他的重量，直直劈了下去——刺入女人的背部。女人一震，缓缓松开怀里的小雪：“……嗯？”过了一会儿，她理解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沾了血的手伸向她的孩子。她笑了起来，问：“小雪……到妈妈这里来，你不会离开妈妈的对不对？”
小雪脸上都是淤青，露出的两条手臂上青青紫紫的没有一块好皮。她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小雪……”女人再次开口，这时一丝鲜血从她嘴角溢出。
袁嘉顺拉住了小雪的手，他感到小雪回握住了他的手。小雪向后退了一步，远离了她的母亲。她说：“再见了，妈妈。”
女人脸上出现了绝望的神色，她苦恼地又一次落下眼泪，却没有说出任何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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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身上裹着一条毛毯，坐在派出所的小板凳上。袁嘉顺去跟警察讲过事件经历后，便回到她身边，挤进那条毛毯里。
女人倒在血泊里后，两个大汉惊慌失措地离开了。袁嘉顺听警察叔叔说已经有人去追捕他们，女人也并没有生命危险。而警方也通过女人的身份证联系到了小雪的父亲，不用太久就会有人来接他。
“小雪，你还疼吗？”袁嘉顺问。
“嗯，还有一点……不过没关系。”小雪摇摇头，“哥哥没事吗？被打到的地方痛不痛？”
“没事！”袁嘉顺为了证明自己不疼，还捏了捏自己的肚子，结果就是疼得他眼泪都掉了出来。他有些尴尬地起了身，往门外走去。
“哥哥你要去哪？！”小雪拽住他的胳膊，不安地问。
袁嘉顺愣了一瞬：“我去给你买点吃的。”随即他反应过来，笑着摸了摸小雪的头发，“没事，无论如何我不会抛弃你的。”
小雪眼睛一眨，神情这才缓和下来，微笑道：“嗯，那你快点回来……”
附近没什么好吃的，袁嘉顺找了半天正巧碰到收摊回家的糖葫芦大爷。他对大爷说：“叔叔，给我一串糖葫芦吧。”一摸口袋，他才发现钱似乎都在慌乱中掉了，没来得及捡。
大爷看出他的窘迫，摘了一串没卖出去的糖葫芦给他：“明天记得把钱给我昂。”
“这……谢谢！”袁嘉顺犹豫片刻后便没多客气，拿着糖葫芦跑回去给小雪。
大约两个多小时后，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派出所门口。那是一辆被擦得闪亮亮的汽车，即使是袁嘉顺也看得出是高级货，比仓库门口那辆漂亮多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从车上下来，他眉眼和善，看到小雪后径直走了过来：“小少爷，跟我回家吧。”
袁嘉顺有些懵，他想象中会丢下母子的男人并不会是这副模样。至少应该和他想象中的父亲那样，高大伟岸，除了爱他们母子以外无所不能。反正不应该是这样的花甲老人。
“爷爷……”小雪往袁嘉顺身后缩了缩。
“这是你爷爷？”袁嘉顺诧异道。再怎么说，女儿被绑架了也应该来接她，而小雪的爸爸居然对她不闻不顾到这种地步。
“这位是……”老爷爷睁开眯着的眼睛，看向袁嘉顺。
“是、是送我来找警察叔叔的哥哥！”小雪抢答道，她的手在发抖，“爷爷，我们回去吧！”
“这样啊，谢谢你救出小少爷。”老爷爷笑着向袁嘉顺鞠了一躬。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硬纸片，刚想递给袁嘉顺，便被小雪拉住了手：“爷爷，我们快回去吧！我好累。”
袁嘉顺“啊”了一声，便看见小雪拉着老爷爷上了车。她走前恋恋不舍地看了袁嘉顺一眼，手里攥着那支冰糖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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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袁嘉顺缓缓睁开眼睛。
他躺在沙发上，而身上的男人将脑袋埋在他脖颈里，过长的黑发挠得他有些痒。袁嘉顺开口时声音有些哑：“……小雪。”
男人没有抬头，他哭着回答：“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