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嘉顺是在从便利店回家时突然失去意识的。他只是好好地走着路,手里提着一袋子面包和方便面,插着耳机听歌。他过去喜欢听法文歌,现在他不想听了,对流行不敏感的他便只能选一些小时候听母亲唱过的老歌。
经过倒数第二个路口时,有人用一块布蒙住他的鼻子。刺鼻的甜味扎入鼻子里,袁嘉顺立刻被一种难以抗拒的倦意袭击。像是眼皮上挂了两只磅秤一样,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在视线变成一片黑暗前,他听到身后的人用他熟悉的声音说:“对不起,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再次睁开眼时,袁嘉顺的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他吃力地转动眼珠,身上沉重迟钝的感觉并不是幻觉,雪城半个身子趴在他身上,长长的头发扫在他脖子上,怪痒的。
短暂的惊讶后,袁嘉顺出奇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生气,而是无尽的无奈和荒谬。他忍不住笑了:“……小雪。”
雪城的背脊一颤,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袁嘉顺身上。他的声音听上去委屈极了:“哥哥。”
“小雪。”袁嘉顺顺着雪城的脊梁骨,一节节摸了下去,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凝结成一句,“……对不起。”
“不!”雪城坐起身来,他跨坐在袁嘉顺腹部,用力摇着头,“哥哥别对我说对不起!”他哭得抽抽噎噎,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伤:“你、你想起来了……哥哥,我好想你……我不要哥哥说对不起,所以哥哥、哥哥不要再离开我了……求你了……”
袁嘉顺仰望着雪城,他的眼泪落在袁嘉顺胸前,热量瞬间蒸发成一点点冰凉。他抬手为雪城擦去眼泪,就像在那个小仓库里他无数次做过那样。他说:“我不走。”
雪城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似的停下了抽噎,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你原谅我了吗?”
“没有。”袁嘉顺话音刚落便看到雪城又开始掉眼泪,却依然维持着笑容的模样。他叹了口气,“你饿不饿?我饿了。”
“哎?”雪城愣住一瞬,随即从袁嘉顺身上轻巧地跃到地上。他低着头,手指撵着衣角,“那、那我去给你做饭。”
“你坐着吧,我来做饭。”袁嘉顺爬了起来,他动了动手腕将雪城按回床上,又顺手揉了把雪城的脑袋,“家里有什么?”起身后,袁嘉顺才发现自己在的并不是“雪城家”,而是那栋他熟悉又陌生的别墅里。
他站在原地,捂住嘴,沉默片刻后抬起头深呼吸一口气,回头问:“嗯?怎么不说话?”
“呃、哦……”雪城紧锁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一些,“都在冰箱里,我……今天买的。”
“嗯。”袁嘉顺不再多问,熟门熟路地下了楼。
之前“来”这里时,袁嘉顺并没有机会观察屋内的装修。和墨渚家那种古代欧风的装饰不同,是那种现代艺术一样的不规则几何图形堆积起来的参差不齐的黑与白。漆黑的地砖和白色的墙形成尖锐的直角,墙壁包围着一面巨大的玻璃镜,让袁嘉顺一瞬间以为客厅是左右对称的。
袁嘉顺摇摇头,进入厨房。冰箱里有些新鲜的蔬菜和肉类,他十分谙练地切开肉类,洗净蔬菜,热锅大火炒菜又用文火炖汤。他洗碗时无意间抬起头,就看到雪城趴在沙发背上,可怜兮兮地看向这里。
“看都看了,过来吧。”袁嘉顺冲他招招手,雪城便不做犹豫地靠了过来,乖乖地接过盘子洗了起来。
菜肴上桌,两人面对面坐了下来。雪城局促地仿佛第一次去朋友家做客的小孩,他肩膀紧绷,眼睛巴巴地盯着袁嘉顺,直到袁嘉顺动了筷子,他才开动。只一口,雪城便红了眼眶,眼泪都流进嘴里,不住地呜咽起来。
袁嘉顺拿他没辙,撑着桌子为他擦了擦眼泪:“哭什么。”
“就、就是……好怀念……”雪城哽咽着回答道,他擦了把脸,“好高兴……”
“唉,别哭了,小心呛着。”袁嘉顺抽了两张纸给他,又夹了两筷子菜到雪城碗里。
一顿饭吃下来,雪城终于差不多止住了眼泪。袁嘉顺这才撑着下巴问:“如果我不……嗯,不跟你和解,你会怎么做?”
雪城僵住,他像是冻住似的看着袁嘉顺:“我……”
“再把我关起来吗?”袁嘉顺像是在唠家常般收拾起碗筷,叮铃咣啷的响声敲击在雪城心里。袁嘉顺说:“然后呢?一辈子不放我出去吗?帮我拿一下筷子,谢谢。你知道不可能的……碗自己收一下,我来洗吧。”他抬起头,看着雪城说,“这就是你的喜欢吗?”
“不、不是……”雪城面色惨白地跟着袁嘉顺进了厨房,他从背后抱住袁嘉顺宽厚的肩膀,颤抖着说,“对不起,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不起、对不起……”
袁嘉顺没有理会他,认真地洗着手里的东西。把盘子放在沥水架上,袁嘉顺艰难地在雪城怀里转了个身:“小雪,我不是想让你道歉……”
“对不起……”雪城的手臂往下挪动,在袁嘉顺腰部渐渐收紧,“我不会……”
“别说你不会这么做了。”
袁嘉顺蹙眉,“你这次这么做了,下次还会。”
袁嘉顺缓缓仰起头,靠在洗手台上望着天花板:“怎么说呢?我觉得挺不可思议的……”他顿了顿,看向雪城,“我以为我会很生气,就像我发现你就是那个强奸我的人时那样。”
雪城“唔”了一声,张开嘴又紧紧抿住嘴唇,乖乖低下了头。
“你别那么紧张,我现在……挺平静的。”袁嘉顺挠了挠雪城的手臂,“松开点儿,我不跑,你放心。现在想想,我可能早就预料到你会这么做的……唉,你有话要跟我说,你叫我声不就得了?费那么大劲儿,你用的药没有问题吧?”
袁嘉顺看雪城还在发呆,推了推他:“问你话呢,不会真是什么危险的药吧?”
“不、不是!”雪城这才回答,他一脸茫然地说,“我不会对你用那种药的……”
“要是我这次跑了呢?”袁嘉顺对他的保证不以为然。果然,雪城低下头不声不响了。袁嘉顺觉得这一年的气都快给他叹完了,他捏着雪城的后颈让他抬头:“以后有话要说咱就正常点,别动不动就绑架我成吗?怎么就学了这些……”
知道袁嘉顺在说小时候被绑架的事,雪城脸色一红,委屈道:“我没有学……”
“行行行,你没学。”袁嘉顺把他推开一些,在雪城露出受伤的表情前抓住他的手,坐到沙发上。他把雪城被泪水沾湿黏在脸上的发丝撩开,问:“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喜欢你。”雪城毫不犹豫地开口,随即脸颊微红,期冀的眼睛里闪着波光粼粼的雾气。
袁嘉顺也被他带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得换个说法:“那之后这么久,你都去做什么了?”
雪城“啊”了一声,思索片刻后答道:“我以为我走出来了。”

被爷爷带回北京后,雪城独自在他和母亲的家里住了半个月——现在是他和另一个女佣的家。母亲被关进医院,雪城不被允许去见她,不过他对曾经是他母亲的这个女人也没有什么更多的兴趣了。
女佣偶尔会跟他搭话,也只是问他对自己买回来的菜过不过敏。雪城通常是不搭理的,女佣做不出他想吃的菜。他变得不爱跟人说话,每天就在家里看看图书,到了夜晚便趴在窗边数着外头的星星。
“哥哥会不会也在看星星呢……”雪城黑色的眼仁里倒映着星光闪烁,合上眼睛,身边便多了哥哥的身影。他会陪自己玩,还会给他带上热腾腾的饭菜。一想到哥哥,雪城就觉得胸口闷闷的。他突然有些懊悔,为什么自己没有抱过哥哥呢?
窗外传来汽车的轰鸣声,雪城躲在窗帘后往下望去:黑色的轿车。那是爷爷经常开的车,可是爷爷只会在白天来看看他有没有吃饭,从未在晚上来过。
雪城躲到床上,钻进被子里闭上眼睛开始装睡。不一会儿,门就被推开了。灯“啪嗒”的一声亮起,雪城的眼睛被白光刺得睁不开。爷爷走到床边掀开被子道:“小少爷,起床吧。老爷让您过去。”
“爸爸想见我……?”雪城攥紧了被单,往后退缩。
“请不要任性,老爷在等您。”爷爷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后便将雪城从床上拉了起来,帮他穿好衣服和鞋子后又带他去洗漱了一番,这才把雪城送上车。雪城将自己隐藏在后座的一角,一路上一声不吭。
这是雪城第一次离开和母亲住的小别墅,踏入雪家主宅。这里大约有小别墅的五六倍大,却只有父亲一个人常驻于此——他并不将那些佣人当作同居人。偶尔还会有些莺莺燕燕跟进来,第二天父亲便会抽着烟让人将她们带出去。
所谓的父亲想要见他也不过是看一眼,便让他住进自己的小房间里不闻不问。雪城转了学,开始按正常作息上学,不再会有人三天两头带着他“离家出走”。一开始有些同学想要和他交朋友,都被他冷冰冰的性格逼走了。他们都不是雪城想要的那个人。
只有墨渚从始至终都在他身边,不知不觉中他开始将自己对“哥哥”的依恋转移了一部分到墨渚身上。上高中后,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他们开始在没有人的地方接吻、拥抱。他们在花开叶落时沉溺在对方的眼神里,然后双双坠入柔软的被单里。
两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愿意退一步。一连几次都是这样,高中毕业那天墨渚提出:“要不就这样吧,也别谈了。”
雪城自己也刚成年,他完全理解那种火气无处发泄的痛苦。只是那种被“抛弃”的感觉又来了。雪城花了半个月整理自己的心情,两人短暂飘渺的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只是年少不懂事,两人在热恋期时报考了同一所大学,甚至墨渚在那附近买了一间屋子打算高中毕业就一起搬进去。
在母亲衰弱后,父亲不再需要他留在自己身边,便放手让雪城离开。于是他自己买了间小公寓搬了进去。再后来,他在开学的那天又遇到了袁嘉顺。
一开始他没有确信那是不是他的“哥哥”,因为他看上去对自己没有一丝印象。直到他沾了墨渚的光,尝到袁嘉顺做的饭——他的大脑被嫉妒和愤怒挤满
了。哥哥怎么可以忘了他?怎么可以也抛下他?怎么可以爱上另一个男人?
他忍耐过,尝试过。一切短暂的幸福快乐都是他偷来的。可是只要有墨渚在,袁嘉顺的眼里永远没有雪城。
雪城看着天上的星星,他想:哥哥再也不会是我的了。
如果还要让我体会那种痛苦的话,那就让他无法再抛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