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包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穿到古代做总攻 > 49 冷情杀手成长史/凡是过往皆为序章/上
支离自有记忆起就在流浪。
不,那时的他还不叫“支离”。天地为家的小乞儿无名无姓,不过为了叙述方便,姑且还是以支离相称——尽管这实际也不算名字,而是他作为杀手的代号。
最初的小乞丐倒也并非孑然无依,一名老乞丐在幽深脏污的小巷里捡到了尚是襁褓的他,靠着乞讨来的汤汤水水好歹是养活了,没有让他与巷子里的垃圾一同腐朽。
老乞丐年轻时是个屡试不第的落魄书生,到了晚年实在无法养活自己,只能以乞讨为生。他无妻无子,便将小支离当亲孙子。
可惜多了一张嘴,祖孙俩的日子并没有好过到哪里去。
老乞丐已经沦落至乞讨境地,却还苦苦守着那几分文人傲骨。他年轻时正是因不肯仿名家字画牟利,只肯卖自己原创的笔墨,赚不来钱,晚年才落魄至此。
哪怕当了乞丐,他也不屑学其他乞丐一般,装瞎扮残骗人同情。显而易见地,“收入”远远比不上那些会拿捏人心的同行。
都这样了,老乞丐还时常同情心泛滥,将到手的口粮分一些给看上去更凄惨的乞丐和流浪动物。其实有时候对方是装的,可他仍一次又一次,节衣缩食地给出自己的馈赠。
老乞丐不是没有觉察过被骗,但他总想着万一呢,万一这一次对方真的需要帮助呢。像当初自己吃不起饭仍毫不犹豫捡回支离一样,他就是如此善良到近乎愚蠢的人。
而支离呢,从小就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逗半天也难见个笑颜,不像其他乞丐小孩嘴甜会说吉祥话哄贵人开心,乞讨起来比他爷爷还不顺利。
不过老乞丐并不怨他,更不嫌弃他是个双儿,老头儿从不要求孙子活泼伶俐,只教导对方要正直,要善良。他的言传身教,一点一滴影响着幼小的,三观正在塑型的支离。
祖孙俩日子过得尽管饥一顿饱一顿,但也不至于饿死,因此谁也没抱怨过生活不好,相反,俩人自己过得挺有滋有味。
老乞丐每天带着支离走街串巷,指着街边的牌匾教他识字。他们没钱买笔墨纸砚,只能靠老乞丐的口述给支离开蒙,讲诗词歌赋,讲今岁前朝的传闻轶事。
爷爷没给支离起名字,想让他长大了自己取。赋名带来的牵绊太重,而老头儿盼着这个孩子将来能摆脱自己,摆脱一个注定烂透在臭水沟里的老乞丐,去走光明大路。
所以老乞丐平时都是娃娃囝囝地随便喊他,支离一直没有大名。而爷爷以外的人则更不会关心他有没有名字,他们只会叫他小乞丐,小脏鬼,小哑巴,或者更轻贱的称呼。
燕城是顶繁华的大城市,可越是光芒明亮的地方,越离不开黑暗粘稠的影。支离的童年便是在这些暗影里挣扎过来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被他早早司空见惯。
但幸好有老乞丐在身前挡着,那些脏东西泼不到支离身上来。比起贵人们的傲慢白眼,底层人的粗鄙攻讦,小支离印象最深的还是爷爷苍老丑陋却无比温暖的笑脸。
老乞丐确实是个好人。支离在他的教导下,也长成了一个心中有爱的好孩子,从来不抱怨命运不公,自己的日子还陷在泥潭里,心中却始终绽放着一片鲜花着锦。
小小的支离并不懂,所谓的善良,是日子过得有余力才能拿来消耗的奢侈品,自身尚且难保,还要发光照亮别人的那叫傻子。
善良的老乞丐没能像画本里的好人一样有个好结局。支离六岁那年,老乞丐在某次行乞时撞上贵人心情不佳,在人家府邸门前被活活打死,破草席一卷丢去了乱葬岗。
人命有贵贱。贵人们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能像随手拂开一粒尘草般决定底层蝼蚁的生死。石阶上温热的血被冰冷的水冲净,映出头顶牌匾上熠熠生光的金粉慕字。
而小支离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幼小的孩子抚摸着近日总缠着他讨食的流浪小狗嶙峋的皮毛,乖巧地在他们暂时的落脚地等爷爷回来。
他再也等不到了。没人会理会乱葬岗上的无名尸骨,更不会寻家人来认尸收殓。小支离只知道有一天,爷爷突然不见了。
他满燕城地寻找,一天又一天。但他去不到乱葬岗,也没办法从旁人口中打听到老头儿的下落。老乞丐像一滴蒸发的水珠般消失在燕城,连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乞丐也有自己惯常活动的地盘,在同一片行乞的彼此间大多眼熟。这些乞丐嘲讽地告诉支离,别找啦,你爷爷肯定是不要你了,抛下你自己过好日子去喽。
支离从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一天天地板着小脸儿,冷不防与他那双乌黑的沉寂的眼睛对上,甚至怪渗人的。
而老乞丐读过书,若身边没了这么个小累赘,本可以被哪户人家聘进府里,当个先生或账房,总比流浪要强。
那些人一遍遍地朝支离洗脑,像聒噪的乌鸦。给高门大户打工,再苦也比当乞丐舒坦得多,抛弃你这个拖累不是理所当然吗?就算你找到了,他也不会认你的。
支离却不信。他不信曾因为不肯做假账被主人家赶出来的爷爷,会再去给那
些人面兽心的人做账房,更不信当初吃不起饭都要把他捡回来养着的爷爷会丢弃他。
他更不明白,这些人一个个分明都受过老乞丐的帮助,本该比谁都清楚对方是怎样的人,为什么还能够在老乞丐失踪之后非但不着急,反而像遗忘了过去的照拂与馈赠一般,毫无顾忌冷漠地诋毁对方。
失去爷爷的那段时间,一直被老乞丐护在羽翼下,未曾被风餐露宿,人人喊打的流浪生活玷污半分赤子之心的支离,终于第一次被迫直接触碰外面世界的残酷冰冷。
老乞丐刚刚离开,那些身强力壮的大乞丐就吞噬了他们的地盘,支离弱小的身板根本不被他们放在眼里,嘲笑与驱赶,就是他们对曾经无私给予过自己恩惠的祖孙的回馈。
他们也提过要接纳支离,条件是打断支离的双腿,残疾的小孩子更容易让那些心软的贵人打开钱袋。
支离理所当然地拒绝了,他不能这样作践自己,去骗取陌生人的眼泪。爷爷说过,他会有更光亮的未来,不会一直是乞丐,他不能先一步毁了自己,使希望未萌发便碾灭。
原先的落脚地没有了,支离打不过大乞丐,只能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奔波在一个又一个无光的角落,为自己谋求一丝生存的空间。
他不得不与流浪狗争抢食物。原先他都是给予食物的那一个。而那些过去被他喂养过,曾与他相处融洽的小动物现在也不谦让他,扑咬起来又凶又狠,仿佛他是它们的仇人。
稚嫩的善心在短短数日,就被生活噬咬得千疮百孔。支离无数次问自己,爷爷说的真的是对的么?你无条件地待人好,可当你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们为什么这么待你呢?
有一天,那些大乞丐忽然找到他。久违的笑容出现在他们脸上,自从爷爷失踪后,他们再没有对他如此和善过了。
当时尚且还是习惯把人往好处想的支离,乖乖跟着他们走了。他内心欢喜,觉得对方是终于良心发现,觉得人心果然仍有善意。
而当后颈一痛失去意识,醒来发现被关到了某个地方,意识到大乞丐们为了几个馒头把自己卖给了人贩子之后,支离那双黑水晶一般的眼瞳里彻底失去了光。
爷爷错了。爷爷所教给自己的,根本不是能让他在这世上生存下去的法则。
残酷又冷漠的世界给他上了第一课:你予世界以善意,世界却不会善待你。
……
没花费半枚铜板,只拿几个新鲜的馒头就将支离从那些乞丐手里换走的,是止杀的人。
“止杀”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杀手组织,兼做情报生意,它的触须盘根错节,蛰伏在燕城地下浓稠黑暗的阴影里。
任何组织都需要新鲜血液,但杀手组织的特殊性,注定了它没法像其他江湖门派一样,光明正大打开门招收弟子。
于是止杀便通过各种途径,买来,拐来,偷来少不经事的小孩子,从小由组织洗脑培养,长大后成为新的刀或眼。这些孩子大多是流浪儿或孤儿,也有平民家的小孩。
其中,如果是男孩,就会被送进吃人不吐骨头的杀手训练营,女孩和双儿接受的则是性事方面的调教,将来进入青楼或某户豪门的后院,为组织收集和传递情报。
支离是唯一的例外。止杀成立这么多年,他是唯一一个进入杀手训练营的双儿。
并不是因为止杀的人搞错了,将他当成了普通的男孩;也不是由于他们看出他天赋异禀,是天生就该当杀手的武学奇才。
他们是为了惩罚他,才将他扔进那个鬼地方的。换句话说,支离是杀鸡儆猴里的那只鸡,是彻头彻尾的弃子和牺牲品,从一开始,止杀的人就没指望过他能活着出来。
至于支离犯了什么错,那就要从头说起了。
在六岁的支离的记忆里,并没有什么汀兰坊以及坊主夫妇的存在,他只知道自己昏昏沉沉中被蒙住眼睛带上了马车,一路颠簸辗转。
等到彻底清醒时,他已经被关进了一间像是柴房或杂物房一样的昏暗屋子,窗户被钉死,看守他的人没有将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孩子放在眼里,没用绳子绑他。
男孩女孩和双儿是分开关的,与支离同一批被带来的孩子里,除了支离,还有另外一个与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双儿,两人被关在一处。
对方不是支离这种脏兮兮的小乞丐,一身织光锦绣的好料子,像出身富贵人家的少爷,不知怎么也会被人贩子拐了来。
支离默默抱膝往角落里缩了缩,他见惯了那些光鲜亮丽的人对自己的嫌弃与厌恶,并不想自讨没趣地凑上前碍对方的眼。
对方醒来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果不其然开始大吵大闹,威胁人贩子赶紧将自己放了,不然吃不了兜着走云云。
理所当然地没人理他,过了一会儿那小孩自己喊累了也就消停了,垂头丧气窝在一堆稻草里,像淋了雨的鹌鹑。
又过了一会儿,小孩忽然将目光投向支离,毕竟这是屋里除了自己外唯一的活人,不想被安静逼疯,就只能找他搭话。
小孩先报了自己的名字。对方具体叫什么长什么样,在十数年后的支离的记忆中早已消散成沙,独留一抹神气活现的余音难忘:
“……我可是城西慕家的少爷!慕家你听说过吗?喂!跟你说话呢!你叫什么名字?”
只有一向养尊处优的孩子才会这么说话,那是另一个世界,与支离的人生天壤之别。
支离没有被那些“上等人”搭过话,对方像一束过分灼热的阳光,令常年生活在阴冷角落的小乞丐感到不知所措,本能想要靠近光亮,却又怕被热浪灼伤。
他素来笨口拙舌,以沉默做防御的盔甲。哪怕老乞丐都没法逗他多说几个字,这次也不例外,半天只憋出一句:
“我没有名字。”
这是实话,但放在对话里,却显然成了不讨喜的话题终结者。对面果然哑口了半晌,正当支离以为对方已经放弃搭理无趣的自己时,小孩却忽然朝他走过来。
白白嫩嫩的小手冒失地抓向支离的锁骨:“你平时不洗澡的么?这里沾上东西了!哎你别动,我帮你擦掉!”
支离慌慌张张往后躲,他不习惯和人靠这么近,何况对方那么干净,令他自惭形秽。他急得甚至开始结巴:
“不是……不是脏东西,这是,我,我的胎记。”
他锁骨上有处形状不规则的胎记,乍一看与污渍无异,似乎在提醒他这个人不过是是一滩阴沟里腐朽的烂泥。乞丐身上有污渍并不奇怪,没有谁会特意注意,更别说帮他清理。
小孩闻言却兴致更高,整个人凑近了打量:“哇!我第一次见这种形状的胎记!好厉害!”
这是除了爷爷以外,第一个不嫌他脏不嫌他沉闷,愿意靠近他的人。
支离和小孩渐渐熟悉,毕竟被关在一起的只有他们两个,这是早晚也是必然的事。
他们成为了朋友,尽管或许只是支离单方面这样认为。他交到了第一个朋友,这样一想,当下的处境好像也变得没那么糟糕。
富家少爷很娇气,不肯吃看守送来的残羹冷炙,但不吃饭身体哪里受得住?支离绞尽脑汁,将馒头还算柔软干净的内里扒给他,自己吃冷硬发馊的皮。
屋里有许多稻草,支离一点点将里面粗硬扎人的草梗挑出来,留下软和的部分为对方堆了一张床。反正自己流浪惯了,现在季节不冷,睡在地上也不会怎么样。
小孩时常会对他讲慕家的富贵,讲自己过去吃过什么玩过什么,支离静静地听。对方说要是有机会出去就带他去家里玩,支离明知希望渺茫,却也不自觉期待着。
一晃过去了好几天,借着被看守带出去方便的机会,支离逐渐弄明白他们现在身处在一个陌生的村落。平时门外只有两个人看守他们,大概是不觉得两个小孩能耍什么花招。
有一天,小孩忽然对支离说:“我们逃跑吧。”
支离一惊。他当然不愿坐以待毙,不明不白就被卖身为奴,从被“拐”来的那一天起,他无时无刻不想找机会逃出去。
但门窗都被封死,又有身强力壮的看守,捉他们两个小孩子像拎小鸡一样轻松,逃跑难如登天,他只能暂且歇了心思。
现在情况却不同于最初,他们已经对周围的环境有一些了解,村落布局错综复杂,又依傍山林,只要能短暂摆脱看守的视线,游鱼入海,甩掉他们离开这里并非不可能。
只要……只要有人能绊住看守的脚步,为他们拖一会儿时间。
不能怪他此刻的想法如此愚蠢。六岁的支离哪里知道什么止杀,在他眼中对方仅仅是一伙隐匿于普通村民中的人贩子,这勾当见不得人,因此断然不敢明目张胆地搜捕他们。
这种想法让两个孩子油然生出可以逃出去的自信。理所当然地,支离揽下了那个留下来拖延时间的角色。
老乞丐影响支离太深,谁施与他一点点的好,他便恨不得将整颗心剖出来报偿。无论是这段时日里默默地照顾,还是帮对方逃跑,支离一根筋钻进死胡同,义无反顾。
两个孩子的计划稚嫩而天真,简单得有点好笑,就是一人寻机拦住看守,让另一个逃跑。偏偏他们自己还信心十足,觉得成功逃出去的可能性非常高。
“你一定要帮我拖住他们!等我逃出去,回家之后就叫人来救你!我的家族可厉害了,这些人根本不敢拿我家怎么样的!”
行动开始前,小孩叮嘱支离。这是他们一开始就说好的,两人一起逃出去几乎不可能,只能让小孩先跑,联系上人再回来救支离。
支离很信任自己唯一的朋友,丝毫不怀疑对方是否会回来救他。他握紧拳头,许下坚定而真挚的承诺:“好。”
逃跑计划顺利实行。趁着看守带他们出门,去屋后的草丛方便,一人嫌臭不愿靠近,只剩一人在一旁看着,支离猛地扑过去抱住那人的腿,朝小孩大喊:“跑!”
支离抱得很紧,使力使得脸都涨红。看守用力甩了几下才把他踹开,耽搁的这片刻功夫,小孩一溜烟钻入丛林没了影踪。

操他妈的,小贱种,给老子滚开!”
看守骂骂咧咧要追,支离却再一次执着地扑上来抱他的腿,小鬼难缠,纵使两人的力气不是一个量级,看守也不可避免被牵绊住少许时间,等同伴闻声赶来,为时已晚。
毫无疑问,留下来的支离成了出气筒,尽数承受看守的怒火和发泄的拳脚。他们将他拎回破屋,雨点般的拳打脚踢倾泻而上。
方才拦人时,支离瘦小的身板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能,怎么扯都扯不开,现在心口提着的那股劲儿泄了,疼与累才后知后觉涌上来,瘫在地上像条死鱼,一动不动任人踢打。
没逃成的要收拾,逃了的也不能不管。看守头目被惊动,好几个成年男人挤在破屋子里,围着支离逼问另一个孩子的下落。
支离浑身都疼,像全身的骨头被拆散了重组,呼吸间尽是血味,连动一根手指都费劲。尽管如此,他还是艰难聚出些力气,一字一字从喉咙里挤出来:“我不知道。”
他不可能说。他绝不会背叛伙伴。但凡他走漏一丝口风,让人贩子在慕家附近守株待兔将人拦下,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止杀的人没想到这小鬼嘴居然这么严,逼问不成,只能用刑。他们拿来了鞭子,一鞭下来皮开肉绽,谁曾想支离除了刚开始猝不及防的惨叫,之后嘴巴闭得比蚌壳还牢。
倒刺撕裂皮肤,带出淋漓的血珠,小小的支离几乎变成个血人,然而他仍旧固执地紧抿着嘴一言不发,仿佛鞭子招呼的不是自己的血肉,是没有知觉的木头。
刑讯逐渐变了味道,支离的骨头之硬超乎所有人的想象,这让一开始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的行刑者和围观者,被激出了不愿意被个小孩子比下去的好胜之心。
如果说最初止杀的人是真的想从支离口中问出些东西,那现在他们就只想让他屈服,想看他服软,看他认错,逼他熬不住只能痛哭流涕地向他们求饶乞怜。
然而支离同样被激出了血性与倔劲,难以忍受的痛苦到了临界,知觉反而变得麻木。灵魂似已出窍,漠然地旁观长鞭一次次落上身体,黝黑的眼珠如死水寂寂。
鞭痕贯过锁骨,浓稠的鲜血覆盖了那处总被认作是污渍的胎记。身体被抽得东倒西歪,支离冷漠得不似稚童的小脸却始终执着地扬起,仿佛要将周围每一张面孔都牢记。
“都停手。”
耳边嗡鸣一片,来人的声音影影绰绰,似远在天边。支离甚至没能立刻反应过来鞭刑怎么停了,脑袋却已本能地转向来人,他看见一双一尘不染的白靴,不甚在意地踏上被自己的血弄得污泞不堪的地面。
毕恭毕敬的“主上”在耳边此起彼伏,很久之后支离才知道,来人是止杀的首领凌狩,也是他未来十数年的坎坷不幸之源。
与杀手组织首领的身份不符,凌狩长得并不凶恶,相反,面相看起来十分和善。他没有让属下继续用刑,而是饶有兴致地打量了支离一番,用一种堪称温和的语气问他:
“是谁想出的逃跑的主意?”
支离咳了两声,吐出一口淤血,流失的体力让他只能发出些气声,但态度很坚定:“是我。”
旁边打手面色一变,啐了声又想来打他,被凌狩拦住,对方用一种邻家哥哥闲聊的轻松语气,说出的话却令人脊骨生寒:
“小孩子说谎可不好哦。谁起的头,我就把谁扔进山谷里面喂毒物。但你要是被逼的,情有可原,只要肯认错,我不会怪你。”
支离仰着脸,没有犹豫就做出了决定。他咬着牙,因为气息不稳,吐字断断续续:
“是我自己的主意……我主动的,我想跑……计划都是我想的,他听我的……”
支离不是不知道,将锅甩给不在场的人才是聪明的选择,但他不敢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对方真被抓回来了怎么办?即使可能性很小,他也不会害自己的朋友。
他必须将火力尽可能吸引到自己身上,将逃跑的那个渲染得在这件事里无关紧要,这些人对自己的注意力多一分,就会少一些精力管另一个人,对方就多一分逃出去的可能。
凌狩几乎气笑了:
“你当我傻?你的主意就是自己留下来送死?承认吧,你被你的同伴抛弃了,他的计划根本没想过你,你还在这里嘴硬,不会真以为多拖延会儿时间他就会来救你吧?”
支离才不听他挑拨,他对两人共患难过的情谊深信不疑,坚信自己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朋友绝不会抛弃自己,对方会来救他的,他得坚持住,救兵一定会来的!
不管怎么问,支离仍然一口咬定:“不关他的事,全都是我的主意。”
他艰难地仰着头,用尽全力将眼前人的面孔锁进眼底心里,明明疼得浑身都在抽搐,眼里的光芒却极亮,一身淋漓鲜血在此刻竟如鲜红的战袍,叫嚣着他们摧毁不了他!
像一匹离群的孤勇的小狼,向比自己强大许多的捕食者顽强地亮出爪牙,只要被他找到机会,一定会扑上去咬断对方的喉管,让伤害过自己的敌人血债血偿!
饶是周围身经百战的止杀下属,此刻也不禁纷纷倒抽一口凉气,难以想象,这般冷戾狠绝的神情,竟然出现在一个稚弱的小孩子脸上。
凌狩的眼神有了细微的变化,因为支离死不松口而逐渐不耐的神情被兴味取代。他原打算让人将这个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小东西直接处理掉,但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我们打个赌如何?”凌狩说,“我给你时间,看看你的同伴究竟会不会带人来找你。如果人来了,我就放你走,要是没有……你就得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首领发了话,下属当然照做。他们没有把支离转移,仍将其关在这间破屋子里,甚至好心地为他治了伤。门口的看守只剩下一个,十分大度地“等着人来救他”。
于是支离开始了安心的等待,“人贩子”突来的仁慈简直是天上掉的馅饼。他毫不怀疑赌局的结果,他是那般地信任和期盼着自己在短短数日里结交的伙伴。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一个个黎明堕入黑夜,三天,五天……半个月。
没有人来找他。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对方被抓住了,想必是真的已经成功逃脱。
支离不断告诉自己赶路需要时间,救兵一定还在路上,直到日子久到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不得不强迫自己接受现实,真的不会有人来了。
时间是最磨人的刀,用钝刃将希望一寸寸割成绝望,逼着人感受热血是如何一点点转凉。
短短数日之中,支离的命运两经大落,负面情绪陡然爆发。爷爷抛弃他,朋友抛弃他,他在自己看重之人心中是那样无足轻重,谁都可以轻易将他丢下。
这是世界教给他的第二课:你付出的信任,是伤己的利刃。
“你输了,小家伙。被好朋友背叛的滋味怎么样?”
支离不知道自己在孤寂无人的破屋里待了多久,半个月又或者一个月,反正是那之后的某天,凌狩再次出现了。
对方兴致勃勃想要欣赏支离的不甘或者绝望,可惜令他失望了,小狼崽子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冷漠样,眼神比死水更幽寂无波,让人没办法从他脸上窥探出丝毫想法。
这让凌狩恼羞成怒,支离的反应让他觉得自己明明赢了赌局,反而更像输家,觉得妄图摧垮对方意志的自己简直是个笑话。
他一刻也不想再看到这小孩的脸,哪怕将人送进情报营调教成性奴玩物他都不愿意,这该死的小鬼就该去万蛊坑,受尽最残酷的折磨直到在绝望中死去,才能让他痛快。
“我不直接要你的命。”凌狩让人将支离带走,和新一批的孩子一起送进杀手训练营,“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
万蛊坑是一座位置隐秘的山谷,周围是极为陡峭的万丈悬崖,山间猿猴与轻功高手都难以攀援,一旦入谷可谓插翅难逃。
这是一座毒谷,谷内无论花叶草木还是鸟兽虫鱼,身上或深或浅皆带毒,唯有一片人为开辟的安全区,坐落着止杀用来培养训练杀手预备役的万蛊训练营。
止杀每年会送来几十上百个孩子,最终能活着出去的不足个位数,竞争之残酷可想而知。这些孩子入谷时小的不过才四五岁,大的也只有八九岁,并且无一例外都是男孩。
双儿形貌上虽也与男子相近,且同样有完备的男性特征,但毕竟与纯粹的男子有着先天性的体能差距,他们生而为承欢存在,没有谁会舍近求远地培养他们用来杀人。
因此支离是第一个踏进这座训练营的双儿,凌狩其实也没有将他培养成杀人武器的意思,只是想让他去受折磨。没人觉得他能在那些残酷的训练中活下去。
——可谁也料不到,十年后令整个组织人人闻风丧胆的人形兵器,偏偏正是这个双儿。
说回十年前,跟支离同批进训练营的大概有十几个人,有吃穿不愁的平民也有和他一样的流浪小孩,每一个都比他生得壮实。
双儿的骨架本就比寻常男孩小巧,加上支离营养不良,年岁又偏小,混在人群中像鹤群里一只瘦弱的小鸡仔,被身边的人没注意推搡了好几下,瞧着更可怜巴巴。
杀手训练,习武还要往后排,在此之前有更重要的一项,就是练胆。
一群孩子被饿了两天,像驱赶羊群一样被教官驱赶到大厅来,大厅中央的笼子里关着一只翎羽鲜亮的大公鸡,雄赳赳气昂昂,比这群蔫头耷脑的小孩看起来精神得多。
教官手里拿着一把雪亮的刀,表示谁来把这只鸡杀了,谁就能得到食物。
这些天的遭遇已经磨没了这群孩子的反抗心,被迫接受了自己急转直下的命运,但不代表他们立刻就能把心态淬炼得冷酷无情。
很多人虽说家境不优渥,但也没吃过什么苦,哪怕是乞丐,也不曾宰杀过活物。突然拎只神气十足的活鸡让这么大点的小孩子来杀,哪个敢动手?
当下零零落落的哭声便响了起来,逐渐嘈杂成一片。有人怕鸡,有人怕血,有人怕刀,有人单纯就是被身边人带的哭起来,总之十来个人
没一个主动上前。
教官也不急,反正饿的人不是他。生存是人的本能,这个年纪的小孩子,生死善恶观最容易被影响,等到饿急了,什么对活物的恐惧,对生命的敬畏,通通都得靠边站。
支离缩在角落,耳边嗡嗡嗡嗡全是哭闹,震得他耳朵疼。他比这些孩子被关的时日久得多,心态也更冰冷麻木,对外界的感知很钝,完全不能理解他们居然能被一只鸡惹哭。
习惯了一个人待在破屋里,这种一群人闹闹腾腾的环境令支离很难受。又过了一会儿,他实在被他们吵烦了,忽然站起身,走到教官面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刀。
随后面无表情,没有半分拖泥带水地,往笼子的缝隙中手起刀落!
血蔓延到地上,大公鸡睁着眼睛不动了,喧闹的大厅终于寂静。支离将刀还给教官,最后冷冷看了一眼死去的鸡,转身回到他原本的位置上。
周围人下意识为他让开一条路。
支离没觉得有什么。他本性里对生命的淡漠被老乞丐与人为善的言传身教压制了这么多年,终于在这个平凡的日子初见天日。
在他看来,活鸡死鸡,不过都是一团果腹的肉而已,同样人活或死,也都没什么可惧。他之前被鞭子打时流的血可比今天的鸡多多了,他都没哭!
只有教官笑着为他鼓了掌,叫人将死鸡带下去。教官没有食言,过了一段时间,支离杀死的公鸡就被做成烤鸡重新端了上来。
烤好的整鸡金黄油亮,香气扑鼻,支离听到有小孩子咽口水的声音。但教官只把支离一个叫上前,指了指桌上的烤鸡,说这是勇士应得的奖赏,只属于他一个。
支离在桌边坐了下来,经历过背叛,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自己吃不饱,还要省出食物分给别人的小乞丐。他撕下一条鸡腿,这是小乞丐不曾享受过的美味食物,他一时舍不得下口。
他舍不得,别人却不会跟他客气。小孩子的注意力总是很容易被当下的事物吸引,烤鸡的香气让他们迅速遗忘了刚刚对活鸡的恐惧,肚皮和胆子都蠢蠢欲动起来。
他们不敢杀鸡,却不会害怕瘦弱的支离,很快出现了第一个带头者,冲向了桌上的盘子,撕扯下一大块鸡肉,大口朵颐。
而方才说着烤鸡“只属于支离一个”的教官,此刻却事不关己地站在一旁,没有任何插手阻止的意思。万蛊坑里一向鼓励自相残杀,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是绝对真理。
教官的纵容让那些原本在观望的人彻底没了顾忌,第二,第三个……更多的掠夺者出现,蝗虫的狂欢就此开始,鸡肉很快被瓜分一空,没抢到的则盯紧了别人的手里。
连支离拿在手里,还没来得及下口的鸡腿也没有被放过,毕竟小个子的支离在他们眼中简直是最好捏的那颗软柿子,一个小胖子冲上来,二话不说就去抢鸡腿。
支离当然不肯相让,但对方的胳膊有他的两倍粗,力气也比他大得多,瘦弱的支离压根不是小胖子的对手,很快就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推倒在地,手中的食物被硬生生夺走。
强盗得意洋洋,连走远些都懒得,站在原地就迫不及待开始享用他的战利品。支离爬起来,神色似有些茫然,盯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掌发了会儿呆。
“还给我。”
他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对小胖子说。声音很轻,不像发怒,小胖子理所当然地没有理他,撕咬得更加起劲,谁会在意一个刚被自己抢了东西的手下败将呢?
“还给我!”
支离的音量猛地拔高,显得有些尖利,沉沉的暗光再次吞没了那双星子般璨亮的黑眼睛,稚嫩的小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狼崽子一样的,冷戾狠绝让成年人都生畏的神情。
他像一支离弦的箭般冲了上去,抓着小胖子拿鸡腿的那只手往外扯,没扯动,反而让对方回过神来开始推搡他,支离的眼淬霜般冷,低头一口咬住了对方的手腕!
“啊啊啊啊啊——!!!”
小胖子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可无论他怎么甩手挣扎甚至踢打支离,手上咬合的力量都纹丝不动,支离整个身子都挂了上去,死命地用力,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这根本不是拉扯或者扭打,是捕猎,是小狼用它还未长成的利齿在撕咬它选中的猎物,一旦选中目标,除非他死,否则必要从猎物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救命!!救救我!!!啊啊啊你这个疯子!……滚开!给我松口!滚啊!!”
哀嚎声从中气十足到逐渐衰弱:
“放开我……放开啊……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呜呜……饶了我吧,求你了……”
大量鲜血喷溅而出,灌入支离的口腔,星点溅在脸上。呼吸间尽是令人作呕的血味,支离却恍若未觉,仿佛陷入了一场痴然的梦魇,神智抽离,只剩下机械咬合的兽类本能。
小胖子从愤怒地唾骂到痛哭流涕地求饶,软化说尽以期求得恶魔的怜悯。他真的害怕了,后悔了,自己为什么要招惹这个魔鬼!
那根身为罪魁祸首的鸡腿早已
滚落在地粘满灰尘,然而谁都没有理睬。小胖子的哭嚎毫无疑问已将所有人的注意吸引,喧杂的大厅渐渐静下来,一双双充满畏惧的眼神在他们身上流连。
等小胖子终于两眼翻白晕了过去,支离才慢慢从痴魇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快没有知觉的嘴巴总算迟钝地尝出了血味,他揉了揉麻木的下巴,又动作迟滞地往嘴上抹了一把。
然而这一下非但没能把嘴上的血擦净,反而将之抹得更开,小半张脸都是骇人的血红,配上他冷戾未散的神情和幽不见底的黑瞳,活像刚茹毛饮血完的野兽,分外可怖。
支离动了动僵硬的脖子,脑袋转到哪,哪个方向的小孩就满脸惊惶地后退,特别是刚刚抢了鸡肉的,更是恨不得把身子塞进墙里去,哪怕支离其实没在看他们。
小孩子都欺软怕硬,要震慑他们太容易了,更何况这回直接见了血。想必今后看上去“好欺负”的支离,将彻底成为他们心中不能招惹的头号人物,或者说吃人的怪物。
支离并不理睬其他人怎么看他,事实上他自己也觉得像在做梦,对于刚才发生的一切回忆起来脑袋空茫茫的,不害怕,不厌恶,但也没有复仇的喜悦或者快感。
他默默捡起地上被啃了一半的鸡腿,坐回桌子边,毫不在意地对着沾了灰的食物一口咬了下去,像没有感情的机器。
……
支离一战成名。
他满脸是血的样子留给那群小孩子的印象太深刻了,个头最小,身形最瘦弱的支离在他们心中彻底成了可怕的怪物,他走到哪里,哪里的孩子就如躲避瘟疫般作鸟兽散。
这意味着再也没有人去欺负他了,到手的食物不会再被抢走,休息的去处不会被人挤占,这让支离初到万蛊坑的生活轻松了许多。
但同时也意味着不会有人亲近他,孩子们很快三三两两抱了团,唯独支离是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对象,他们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又在支离将视线投向他们时噤若寒蝉。
支离并不是这些孩子的“头儿”,尽管他们都怕他。他是被孤立在集体之外的独行者,是孑然一身不被任何人接纳的异类。
这或许是好事,至少矛盾的火永远烧不到他头上;又或许不是,比如在他受伤的时候,连个愿意帮他后背上药的人都找不出。
万蛊坑是一个大熔炉,一群正处在天真烂漫年纪的小孩子,柔软的心肠很快被淬炼得冰冷麻木。当初哭得最大声的孩子,已经能眼都不眨对活物手起刀落了。
当然也有死活不肯下手的,那只能被残酷的环境优胜劣汰。不动手,就饿着,万蛊坑中的人命不如尘草,教官们对死亡司空见惯。
当第一个孩子冰冷的身体被拖出去后,剩下几个或胆小或心软总之迟迟不敢下手的孩子,犹犹豫豫着陆续都举起了刀。
度过最初的适应期,这批孩子就算过了第一道坎,被带去和比他们早一些进入万蛊坑的孩子们一起训练。
“吃人”事件让支离凶名在外,但早批次的训练者和其他教官没见过他狼一样咬着人不放的一幕,起初并不将支离放在眼里。
万蛊坑每个月都有新人来,过了初筛能活下来的从几人到十几人不等,同一年或同两年进来的孩子算为一届,一起经受训练。
而一届上百人里,最终能活着走出万蛊坑,成为止杀的杀手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只要进入万蛊坑,这些孩子便不再拥有他们之前的姓名,因为他们大多早晚会变成黄土一抔,姓名不配被记住。他们只有编号。
同一届训练者,按入营早晚,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加上从一到十依次往后排,就是一百人。天干用完了就加上地支,很敷衍的计数方式,像对待一群牲畜。
支离的初始编号是癸九,就是九十九——他是最后一个,所有人都觉得他是来充数的分母,是给其他人练手的血包经验瓶,连教官给他的编号,都是最容易被抹除的尾巴。
怜香惜玉的说法在万蛊坑里不管用,在活下去优先于一切,人人为了生存拼尽全力的大环境下,这里的每一颗心都硬得像铁。
面对清洗干净之后,好看得像个精致可爱的雪娃娃般的小支离,非但没人因此而生出保护欲,反而更被认作弱小,让人愈加轻视这个群体里唯一的双儿。
没人相信一个双儿能在万蛊坑残酷艰苦的训练中坚持下来,毕竟这里可不是情报部那种舒服地方,培养杀手不像调教性奴,挨鞭子都痛里带爽。
——但很快,这些人就不得不承认,他们看走眼了。
预备杀手的训练非常残酷。
不说别的,每天高强度的练体就够这些半大孩子们受的了。练完体术学内功,十八般武器暗器都得会用,训练从早排到晚,毒蛊奇门机关一类的理论课程都算休息了。
再加上教官们一个个凶神恶煞,练得不好要挨罚,进度慢了要挨罚,偷懒更要挨罚,铆足劲揠苗助长。罚法五花八门,一遭受下来几乎能让人掉下一层皮,还没有伤假。
体质稍弱些的,头两
个月就顶不住了。被对待垃圾一般地清理出去,草席都没有一张。但支离还好,他看着瘦,但由于常年风餐露宿的流浪生活,身体素质其实相当不错。
不过体质不是重点,支离在训练中展现出的狠劲儿才是。“癸九是个小疯子”——所有人都这么觉得。
再也没有第二个孩子能像他一样,训练完顶着一身的伤,还能在一地七扭八歪累瘫的人里面摇摇晃晃站起来,面不改色地将一整桶冰水从头淋到脚,去冲洗伤口。
他仿佛感觉不到疼,感觉不到累,再残酷的折磨都压不垮他的脊梁。狼是意志最坚定的猎食者,皮肉之苦就像淬刀的火,火势愈旺,锋成之日的刃光便会愈加雪亮。
曾经那个会分出来之不易的食物,喂养流浪动物的小孩子终究死在了那间破屋,鲜活温热的心脏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中,被一重叠一重的伤疤,一泼又一泼的鲜血彻底霜封。
在万蛊坑里,心不够狠不够冷,那就只能等死,支离不想死,所以他要逼自己将血肉之躯磨成利刃,柔软心肠化作寒冰。幼小的身躯,已隐现人形兵器的雏形。
训练者的编号并非固定不变。一方面,号码靠前的有人死去,后面人的编号便会依次前移补上空缺。
另一方面,从这群孩子集体训练的第二年开始,每个月都会进行对战考核,战胜号数比自己靠前的人,两人的编号就会交换。
考核的对手遵循自由约战优先于教官指定的原则,只允许低位约战高位,且被挑战者没有权利拒绝。
这一制度在短时间内将所有人的编号进行了天翻地覆的洗牌,原本仅用于替代名字的号码迅速成为了实力排位和待遇区分的象征。有人含恨瞑眼,有人一步登天。
一年后,踩着在万蛊坑度过的第二年的尾巴,那个曾被所有人认为会早早出局的双儿,癸九,稳稳当当站在了甲一的位置。
这个编号在他成为“支离”之前,将一直陪伴他往后在训练营中的年月。
没人再敢轻看他,哪怕他在一群被训练磨砺得黑壮粗糙的男孩子里格格不入,仍然纤细白皙得像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人皆慕强,训练营中更甚。
身为甲一的支离在群体中有着足够的威严,他的眼刀有时比教官的鞭子更令人害怕。那些最初瞧不上他的同届,现在会带着讨好与谄媚,主动将最好的食物和休息处让给他。
但比起崇拜强者,人们更乐此不疲的,是想尽办法将强者拉下神坛。
那些毕恭毕敬喊他“哥”“头儿”“老大”的孩子里,真心臣服他尊敬他的人少,畏惧他厌恶他的人多。多的是人想打败他甚至杀死他,取代他的位置,将他踩在脚下。
号码越高,考核中允许被挑战的次数就越多。明面上是一对一单挑,实际则是针对擂主的车轮战。支离身处高位,树大招风,每次考核都是个香饽饽,被一群绿眼睛的饿狼虎视眈眈。
考核向来以其中一方主动认输或彻底失去行动能力来判定输赢,生死不论。因此对支离而言,每场考核都是血战。
多的是人不怕死,总幻想自己会是终结神话的赢家,蝗虫般前赴后继,等着抓他体力不支露出破绽的瞬间。
他从没让他们成功过。尽管这时候的支离,也不过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但这不是故事的结束。若仅此而已,或许支离会威风凛凛地风光一阵子,运气好则顺利毕业成为止杀的优秀杀手,运气不好,则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被更加优秀的后浪取而代之。
这时候的支离,或者说甲一,充其量还只是一个比较出色的杀手预备役,而不会成为后来那个银发如雪,百毒不侵的人形兵器。
老乞丐之死,进入万蛊坑是支离命运的第一处折点,而第二个更加锐利的折点,发生在他来到万蛊坑的第三年。
……
宰杀活鸡活鸭“练胆”只是训练的开始。之后,这些孩子被逼着把刀刃对准个头更大一些的牛,羊,马,甚至是……人。
许多杀手都会记着自己第一次杀人的情景,并将此看做人生路上巨大的冲击和转折。但对支离而言,那段记忆却早已模糊了。印象中似乎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止杀对生命的肆无忌惮远超普通人的想象。他们不仅从各处搜罗小孩子培养,还会将活人送进训练营来当“教具”。
这些人有的是流浪汉或奴隶,有的是被止杀接了单要他们“消失”的“商品”。后来止杀有了城主府这座靠山,牢中的死囚也成了这些“陪练”的来源之一。
支离已经不记得自己杀的第一个人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毕竟笼子里那个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像牲畜一样被捆着的东西,实在很难让人意识到这其实是个和他们一样的活人。
教官以身示范,像对待没有生命的木桩一样在“教具”身上划下一刀,然后就轮到了他们这些孩子动手。
“教具”没有被堵住嘴,痛得惨叫连连,极尽卑微可怜地求饶。教官是有意这样做的,就是要逼这群孩子认清楚面前
是人不是禽畜,却也如禽畜一般由他们主宰生死。
而次数多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在这群孩子眼中便也与那些鸡鸭猪羊没什么分别了。
活物与活人自然还是不同的,对同类举起屠刀所承受的心理压力远非杀鸡宰羊能比,但教官只是让伤人而不是杀人,这给了他们并非刽子手的侥幸,抗拒的底线无形之中便降低了。
而且这群孩子的心态早已在多日训练中变得麻木,自身尚且难保,更没有心力去怜悯一个陌生人,于是在一阵沉默与犹豫之后,有人率先刺出了那一刀。
那个人不是支离。当时已经成为无可撼动的甲一,在训练中拼命得出了名的小疯子一反常态站在最后,看着大家一个个上前,“教具”身上多出一道道新伤。
绝望的泪珠从“教具”眼角沁出,支离隔着人群与他对视,对方的眼珠灰败浑浊,支离觉得自己看到了两颗枯萎皲裂的玻璃珠。
轮到了支离动手,他没有犹豫地抓住刀柄。支离当然不会看对方可怜而去向教官求情,在万蛊坑这么久了,他不是傻子,也不再是圣母。
刀光划起银弧,利刃切开血肉。伴随着人群的惊呼,“教具”断裂的喉管涌出大股大股刺目的猩红,他的脸朝向支离,蒙尘玻璃珠似的眼底,久违亮起了一星解脱的微光。
支离的手没有颤抖,却觉得泼在手上的血好烫,让他很不舒服。他无法解释自己突来的冲动。必然不能是因为同情,这是不被允许出现在他们身上的东西。
而且自己对那个人确实也没有多少心疼与不忍,只是看对方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却求死不能,感到很没必要。
只是没必要,而已。
不虐杀目标,这大概是支离这颗良知泯灭的心中最后一点儿可怜的底线了。从最开始的那只鸡到未来命陨第一杀手刀下的无数亡灵,支离从来坚持一刀致命,干脆利落送对方上路。
“他一直叫,好吵。”
事后,面对责问他为什么违背命令,直接取人性命的教官,支离的回答轻描淡写。
旁人窥不破支离下刀的瞬间在想什么,他们只知道在自己还只敢伤人不敢杀人的时候,是支离率先跨出了这一步,因为嫌吵便取人性命,其冷漠心狠,残忍无情可见一斑。
对于训练者们来说,这样的支离令人胆寒。杀人与杀鸡不同,那干脆利落割喉的一刀和执刀之人自此成为了许多人的梦魇,为支离将来顺利执掌杀手部提前奠定了局面。
但对教官们而言,这副对人命的漠视姿态,却是他们乐见的。他们对支离很满意。
满意归满意,另一方面,支离下死手也违背了教官一开始只让“伤人”的命令,该有的惩罚不能少。服从训练某种程度上比杀人训练还要重要,止杀不能养一把不听话的刀。
于是功过一中和,支离被关进了小黑屋,断食断水。教官们也不想罚太重,过早折了这根好苗子,只要支离主动认错,态度温顺一些,他们就把人放出来。
只是谁也没想到,当天夜里,支离逃走了。
……
为了便于控制,每个小孩子在来到万蛊坑的第一天就被喂了毒,因为定期发放解药所以平时没什么感觉,可一旦解药断了,不出三天,毒药发作,必将承受万蛊噬心之苦。
因此训练营的看守很松散,没谁会想不开往外逃。即使拿到解药,万蛊坑四周万丈悬崖平滑如镜,陡峭得猿猴难攀,出又出不去,半大孩子在遍地毒物的山谷里,只有死路一条。
谁料还真有个不怕死的。
教官们没有派人抓捕支离。一个小孩子,没有物资,孤身闯入毒物遍布的山林,身上还带着随时会发作的毒,哪里有存活的可能?他们才不想费心去找一具尸体。
这一届的甲一很出色,但并非不可取代,更何况还是个双儿。从支离逃走的那刻起,他已然成为弃子,拿他的下场来杀鸡儆猴,是他最后的价值。
面对支离的陨落,有人惋惜,有人漠然,有人窃喜,有人难以置信。可这些情绪都是短暂的,万蛊坑里有太多天才昙花一现,他们存在过的痕迹终究会被时光抹去。
然而在一个月后——支离活着回来了。
没人能想象这一个月里,在这个不足十岁的小孩子身上发生了什么。支离踏入营地就晕了过去,训练营的医师为他诊脉,越诊越是心惊。
支离逃跑得匆忙,没有食物,没有水,要活下去,他只能吃山谷里的东西。
吃蛇虫,吃生肉,吃花吃草吃浆果。喝溪水,喝雨水,喝树皮里榨出来的汁液。只要能果腹,他什么都敢往嘴里塞。
但在万蛊坑里,连清澈的溪水都是有毒的,支离第一天就因为乱吃东西中了毒,还好不致命,但也让他头昏恶心,腹痛难忍。
支离不想死,他好不容易离开那个鬼地方,怎么能不明不白殒命在这林子里?人在求生时的意志是可怕的,是,他没有解药,但这座毒谷里,处处是他的解药。
之前上过的理论课程里,也包括
了毒物图鉴,其中绝大部分都能在万蛊坑里见到。在这里,蛇鼠虫蚁,花叶草木,一物降一物,一毒克一毒。都是毒药,也都是解药。
支离开始以毒攻毒,先找毒物解身体里的毒,再用更烈的毒克制解毒的毒物……这很冒险,但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豁出这一条命。
过程简直生不如死。支离几度七窍流血,高烧昏迷,毒不是外伤,但钻心蚀骨的折磨比被鞭子打得半死还要痛苦百倍。
每一次他都觉得自己要死了,但每一次却又在漫长的混沌之后,再度重现清明。
不知该说支离天赋异禀,还是命不该绝,不知多少个日夜过去,那些在他体内相互冲撞的,五花八门的毒,竟然达成了一个奇异的共存平衡,让他活了下来。
而支离已经是强弩之末,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他没有别的去处,若不想不明不白地埋骨荒野,就只能回到那座让他在过去三年里受尽折磨的训练营。
但愿他们还愿意救他。
止杀的人一开始当然是不想救的。逃跑在训练营是最重的罪,被抓回来和自己回来都是死,否则怎么震慑那群小崽子?
但支离的身体状况太特殊了,百毒于体内共存,人还能活着,数百年也难得一见。教官们不敢拿主意,只能上报首领。
凌狩也很惊讶。在见到支离的情况后,这位止杀的首领脑海中冒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他要打造一批体质超越常人,没有情感,不畏刀剑毒蛊,毫无弱点,只为杀戮而生的人形兵器,为己所用。这个想法很疯狂,但支离的存在让他看到了希望。
凌狩为之取名为——“万蛊计划”。
……
说来有些可笑,支撑着支离在万蛊坑中坚持下来的原因,竟然是那位曾与他萍水患难,却最终载着他的信任一去不返的小少爷。
若支离年纪再大一些,思维再成熟一些,其实就会发现除了背叛,还有许多种理由能解释对方的一去不返。
比如对方并没有逃回去,半路就被止杀的人抓了回来;再比如逃出去但迷了路,没能回家而是在半路出了意外;又或者对方的家人并不愿意花精力去救一个小乞丐……
总之,想切断两个小孩子之间的联系,营造出对方成功逃走,且没有回来找支离的表象,对止杀的人来说太过容易。眼见不一定为实,那个赌支离从一开始就没有胜算。
但当年的支离毕竟也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对他来说自己就是被朋友抛弃了。心中最后一丝光明的残念也被来自世界的恶意吞没,善恶一线翻转,反噬来势汹汹。
恨意的幼芽从原本万念俱灰的心田中探头,使进入万蛊坑后的支离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求生欲。他不能死在这里,他们越是不在意他,越是想要他的命,他就越偏要活下去!
他得活着,活到有朝一日离开这个鬼地方。他要找到那个人,找对方问个清楚,当初为什么要背叛他,为什么不回来救他!
最初支离确实是这么想的,但随着时光流逝,年岁增长,那股要出去找到对方的执着也慢慢散去了,他很少再想起对方,甚至连那个孩子的名字与相貌都逐渐记不清。
但这是后来的事了。在最初最痛苦的那段时日里,对背叛者的恨意确实是唯一能撑着支离走下去的动力。
毕竟他举目无亲,外面的世界也没什么值得他期盼,若不为自己找个念想,他实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下去了。
其实连支离自己都分不清,他恨的究竟是具体的那个人,还是一次次被抛弃背叛所带来的痛苦的累积。
但这不重要,他只是需要一股信念让自己不松掉那口气。前路昏暗无光,将活生生的人折磨成一具行尸走肉,仅剩一根由仇恨凝成的弦撑着才没有闭上双眼。
凭借这股顽强的求生信念,支离在万蛊坑里度过了一年又一年,熬过了一场场永无止境般残酷艰苦的训练,又挺过后来被选入万蛊计划,每天百毒噬心生不如死的岁月。
凌狩宽恕了支离逃走的罪过,留了其一条性命。他集合了五届训练者中的甲子辈,包括支离在内,五届甲一到甲十共五十人,都是训练营里的拔尖者。
这些人除了平时日常训练,还要接受所谓“人形兵器”的特殊的身体改造。也就是百毒侵身,是从支离身上得来的灵感。
万蛊坑里最不缺的就是毒物。药浴,口服,外伤渗入,各种各样的毒被施加在这群孩子身上,在他们体内相生相克,一环扣一环,一毒攻一毒。
最理想的结果,当然是百毒在人体内达成巧妙平衡,不仅不伤人性命,还能让人从此百毒不侵,万蛊无惧。
但都说了是理想,实际和理想差得十万八千里。毒药剂量难以把控,差一毫一厘结果便谬以千里,孩子们本身的体质也有参差。
很多人连前三天都没撑过去,还有些人咬着牙挺了好几轮,再也熬不住,身体被糟蹋得彻底崩溃,死状极为可怖。
折腾到最后,状态最好的,最接近凌狩对“人形兵
器”的设想的,居然还是支离,那个逃跑后又回来,带着一身剧毒奇迹般撑了一个月的双儿。
于是整个训练营都开始小心翼翼供着这个宝贝。
这个“供”并非锦衣玉食精心呵护,“能者多劳”,支离需要接受的训练之严苛残酷是其余人的数倍。而是指资源的倾斜。
止杀的藏书,秘籍,神兵名器库尽数对支离敞开,各种珍稀药物毒物不要钱一样用在支离身上,衣食住行都有人盯着。
也正因此,支离在止杀藏库里意外寻到了与自己契合无比的,对他将来成为第一杀手起决定性作用的内功秘籍——《万古逍遥》。
这本秘籍堪称止杀的镇派之宝,但从来没有人练成过。就连凌狩,也只能修习与之相配的两套外功,《万骨枯》与《逍遥游》。
但《万古逍遥》仿佛为支离量身打造的一般,支离练起来如鱼得水,进步一日千里,短短时日连破数境,内力增长到一个可怖的境界。
而自从修习《万古逍遥》,原本沉积在支离体内,为支离续命也折磨着他的那些毒,被这具身体一点点消化吸收——这竟然是一套以毒为根基,化伤利己的邪门内功!
这套功法最奇诡之处,在于非阴阳相合之体不可修习。此前没人知道。世上本就没几个双儿习武,加上百毒缠身的苛刻前置条件,也难怪《万古逍遥》会吃灰到现在。
误打误撞,支离遇到了最适合自己的功法。他天赋本就过人,又肯吃苦,很快就变成让万蛊坑里的训练者人人自危的大魔头。
定期考核变成了支离单方面的屠杀——挑战者前赴后继又怎么样?还不够他虐菜的。
同届没人敢上了,支离只能“跳级”,和上一届,上上届,以及更前面的训练者一起考核,以至于到后来,训练营甚至因为他,把每一届甲一的编号都空了出来。
支离成了唯一的甲一。
没有训练者敢靠近他,甚至支离多看谁一眼,谁都要担心人头落地。长年累月缺乏社交,加上所修功法的缘故,支离性情变得愈发冷漠封闭,愈发像一件没有感情的“兵器”。
预备杀手们的训练在逐渐加码,不再仅仅锻炼对生命的漠视和见血杀生的胆气。他们要杀死的活物从最初被困在笼子里无力反抗,到被放生在宽阔的场地。
教官命令这群稚龄的孩子自己去追逐,狩猎,捕捉,搏斗,再杀死猎物。这增加了难度,也增加了危险。没有人能预料猎物在求生时会爆发怎样的潜能,会不会反杀猎食者。
猎物从利角的羚羊,扬蹄的野马,到凶残的豺狼虎豹。最后变成了人。那些死囚被画了活下去就能离开的饼,不会管对手只是孩子或者半大少年,厮杀得红了眼。
他们这些训练者有武器,有尚稚嫩的武功,但架不住猎物在绝望中爆发的意志。有人被对手扭断了脖子,有人被破肚掏心,然后被教官眼都不眨地叫人抬出去。
教官并不在乎训练者的损耗。万蛊坑向来吹捧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优胜劣汰,他们只要挑选出最优秀的蛊虫,废物没有价值,早早淘汰还省的浪费粮食。
唯独支离,无论面对的是人是兽,都好像对待一块会移动的生肉。他仿佛没有作为人的情感,被他乌沉乌沉的黑眼珠盯住的人,无不感到脊背发凉,两股战战。
他比那些拼死一搏的“陪练”意志更顽强,下手更狠辣,对求饶熟视无睹,对哭嚎充耳不闻,无论猎物逃到哪里,最终的结局都只有被身后如影随形的人追上一刀毙命。
他不像个稚嫩的少年,像修罗,像死神,像存在只为取人性命的致命刀锋,他不畏伤,不畏死,狼崽子的獠牙日渐锋利,被他盯上的猎物,就只有被拆吃入腹的唯一结局。
支离不记得自己在“斗兽场”里杀过多少人,更不知道这些亡魂是恶人还是无辜者,能挺过这一阶段的训练者,人命对他们而言早成了麻木的数字。
很多杀手在取人性命后,会在心中默默向对方说一声对不起,似乎这样就能让自己心中好过一点,显得自己不那么坏,成为杀手是命运所迫身不由己。支离对此嗤之以鼻。
成王败寇,他从不向亡魂道歉。他从不会因自己刀下的冤魂愧疚难安,弱者才会梦魇,若哪个不长眼的敢入他的梦,那就在梦里再杀一回,用其魂飞魄散来换他好眠。
抚养支离长大的老乞丐苦心培植的爱与善,终究还是败给了命运无常。千锤万凿的折磨下,人形兵器漠然无情的灵魂从皮囊中觉醒,刀锋破开累累血肉,在地狱里向死而生。
从斩杀活鸡的那天开始,昔日善者,便注定成魔。好人在这个吃人的世界活不下去,不想做黄土一抔,就必须踩着他人的骨血往上爬,把自己变成最心狠手毒的那一个。
支离有时会想,或许自己不是因为止杀才变成后来这副冷血模样,而是他本性就如此凉薄。止杀不过是为他注定要走的路加了速,他是天生的恶人,天生的怪物。
初次杀人那日,温热鲜血泼在手上,心中一瞬的异样,如今再想,竟不知究竟
是良知未泯的恻隐,还是取人性命的兴奋。
不过纠结这个没有意义。他这辈子注定是止杀的一把刀,无来处,无归途,永与黑夜相伴。待到未来某一日刀碎弓藏,再孑然去到孤寂无人的地狱里燃尽魂魄。
夜路行久了,光明便成了妄想。他这样的人,难道还奢望会见到太阳么?